离开“官场”一年有余了。日前清理为官期间的工作笔记，二十几册，越翻“负罪感”越重，甚至于无地自容的愧赧，两袖虽然清风，嘴巴却是不干不净，讲过许多假话，哪一次工作汇报、哪一茬年度总结不都趋时追风，“穿衣戴帽”，投领导所好？事例侃够味，数字兑足水……竟然赚得了不少“先进”虚名和各类奖状奖匾……在那执迷的时候，沾沾自喜近乎于恬不知耻。

　　我怎么就学会和养成了“说假”的德性？于是我自然而然地就联想到了那场刻骨铭心的“大粪是香是臭？”的辩论。

　　那是上个世纪60年代初，我还是一个戴红领巾的初一学生。在一个初夏的上午，班里集体到城西支农，路过大街时，遇上一辆环卫板车装着满满的一车大粪迎面走来，臭气往鼻孔里直钻，叫人发晕作呕，同学们一个个都条件反射般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鼻子。

　　第二天上午，当同学们一走进教室就看见黑板上出现了一行硕大的粉笔字：“大粪是香是臭？”上课铃声响了，任课老师没来，团支书同学站在讲桌前郑重宣布：“我们班全天停课，讨论‘大粪是香是臭’的问题。”学校团委书记、教导主任和班主任老师也都走了进来，气氛肃穆严峻让人恐怖。团支书是个“铁嘴学生”，他“东扯葫芦西拉瓢”，俩嘴角侃得冒白沫，临末了的结论是：“我们说，大粪是香的！只有资产阶级才会说，大粪是臭的，才会望见大粪捂鼻子！”这时候，班里公认的“小诗人”却一点儿不识时务，竟然往台上递了纸条。团支书展开纸条念道：“黄豆粒粒黄，人心不一样。粪味都不辩，枉为读书郎！”“小诗人”被拽到了黑板前，面对同学，进行辩论。那时候的所谓辩论，只准“众矢一的”地攻击，不允许被攻击对象反驳，那不过是“斗争”和“批判”的代名词。事后，全班同学（除团支书一人外）人人写检讨书，表明态度，承认“大粪是香的”，捂鼻子是资产阶级思想作怪。那个递纸条的“小诗人”因始终抱着死理不放：“我真不明白，大粪香从何来？”，被勒令停学。

　　与“小诗人”一起被勒令停学的还有高二年级的“作文尖子”。原因是，他在作文《我的家乡》里面，说了一句老实话：“家乡啊，我真饿！什么时候您能让我吃饱肚子？”为此，在全校范围内开展了“肚子是饱是饿？”的大讨论。还用得着讨论吗？那时候，同学们一个个面黄肌瘦，有的浮肿厉害，谁的肚子不是一天到晚“前墙贴后墙”、“咕咕乱叫”？为帮同学度“饿关”，我还做过“贼”哪！我经常把父亲单位腌制的咸萝卜干（商品）偷偷地装在衣服口袋里带到班里分给同学。他们晚上没有饭吃，还要上晚自习课，头昏眼花熬不住，就嚼咸萝卜干喝开水充饥。大家饿成了那个样子，还要一个个表态撒谎，说“我的肚子是饱的，我从来没有挨过饿”。谁敢不如是说，谁就要被“辩论”（即批判斗争）。

　　“大粪是香是臭？”和“肚子是饱是饿？”的辩论，对于我和我的那些同学无异于“恶启蒙”。它在我们年幼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它从反面启迪了我们：“说假话，顺着领导意图喊，保准平安无事；讲真话，逆着领导心性嚷，笃定倒霉招灾。”以致后来影响了我的全部官场生涯，我在“官场”的所言所写，大都非心所出，皆察“领导”之言而言，观“领导”之色而说。

　　讲真话，不说假话，需要从教育入手，需要从青少年抓起。这是我们那一代人乃至几代人的经验教训。

　　（作者系《江苏工人报·现代周刊》编辑）来源：人民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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