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正在郑州读大学，每天大部分时间的感觉就是饿。但学校还能保证学生的每日三餐，这不知要比社会上强多少倍。熄灯后躺在床上，常常挂念老家的二老。父亲母亲都是60多岁的人了，能不能熬过饥饿这一关？那时，虽然“大食堂”解散了，但是家家户户还是没粮食吃，处于饥饿状态。我有时做噩梦，梦见父亲不行了，大姐给父母送吃的被村干部抓起来批斗……我多次在梦中哭醒。农历腊月二十三，学校终于放寒假了。

　　放寒假前夕，学校给每个学生发了30斤的粮条，回到家里可以拿着粮条到当地粮所买粮食。我拿到粮条后，查查兜里的钱，开学时所带的17元钱，还剩9元多。我想把学校发的粮条在郑州买成白面，因为在郑州不搭配粗粮和红薯干。但那时学生从郑州买面往农村家里背是违反学校规定的。我们班里的屈软庆同学正是因为买面往家背，被班干部从火车站抓回来，不但面被搜走，还办了他三天学习班。

　　我不死心，我深知30斤白面对我家，特别是对我父亲母亲的价值。于是，我找到了我村的当时在郑州市委卫生所工作的聂自修，按街坊辈分我喊他叔。我说：“自修叔，咱老家的情况你知道，我想把学校发的30斤粮条买成面，扛回家。你在郑州工作，户口也在郑州，以你的名义买，中不中？”他说：“试试吧。”

　　我把粮票和钱交给了他，回学校了。

　　放寒假的当天一大早，我背着包有被子的包袱匆匆忙忙离开学校去找聂自修，一进他住的单身宿舍，他就说：“弄好了。”我把包袱解开、被子抻开，把30斤面紧紧裹到被子里，再用粗布被单包成一个包袱，扛上去了火车站。

　　在火车站，我生怕遇到同学，又害怕碰上班里的干部，像偷了人家的东西一样，怕见人。急忙忙拿了学生证挤到卖票窗口买了张去开封的火车票，坐上8点多开往开封的火车。在火车上，还是有点害怕，我把包袱塞进座位下边，怕人发现。

　　到了开封下了火车，马不停蹄地背着包袱往黄河渡口赶。

　　坐上木帆船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这时，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

　　十冬腊月的黄河水面弯弯曲曲，像一条爬行的土黄色的长蛇。尽管黄河水面很窄，也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

　　下了船，天渐渐黑下来。雪越下越大，大地一片白茫茫。我背着包袱，一步一滑地走着。本想到大姐家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再往家赶，但是，想到今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三，晚上是“祭灶”的日子，父亲母亲不知道多么盼望着我回家，所以，没有往大姐家里拐。

　　天全黑了，离家还10多公里。农历的廿几正是月黑头，但因为有雪的反光，方向和道路还好辨认。

　　本来，黄河渡口有一条不经过村庄的大路，这条大路是解放前后通往黄河渡口的“官路”，正从我们村西头通过。这条大路好走，但是，必须经过吴寨村西地的“石人坟”。“石人坟”这个地方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三岔路口。解放前后，在这里经常发生劫路杀人的事。我清楚地记得，解放初期，还有两个外地人从这里经过被杀死，东西被抢，连身上穿的衣服也被扒了。夜里一个人从这多次死过人的地方过，还是胆怯。又想到我背着大半袋面，如果遇到坏人，把我的面抢走咋办？到那时真是哭天没泪了。

　　我决定不走这条大路。走经过姚务、马常岗、吴寨、营里、牛寨几个村的那条小路。刚走到姚务的村边，还没进村，两条狗“汪汪”叫着向我追来，我边跑边弯下腰拾东西打狗。那时，农村的习惯家家养狗，哪怕再穷，也要喂条狗来看家。我想如果走村里，路过的这五六个村，不知道会遇到多少条狗。于是我只得沿着离村不远的村边小路走。

　　雪把整个地面覆盖了，分不清哪是地里，哪是小路。那时，村外没有几条能过车的小路。

　　我一会儿走小路，一会儿走在地里。在地里走的时候，最怕的是地里的井。那时地里打的浇地的井，还不是现在打的机井。现在的机井虽然很深，但井口很小，人不容易掉进去。那时打的井，是用砖砌成的，井虽然浅，但井口大，如果一不小心掉到井里，淹不死也得冻死。我一边踏着积雪走，一边辨认着前边是不是有井。如果看到前边有和平地积雪不一样的地方，就绕过去。

　　雪下下停停，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终于在喂饱牲口（夜里11点钟左右）的时候到了家。母亲带着哭腔说：“儿啊，咋恁晚回来啦？”忙用炊帚扫我身上的雪。父亲不吭声接过我背的包袱，又去院里抱了些花柴秆，抓一把麦秸，看样子是让我烤火。我连忙说：“先别烤火，快把包袱解开，里边有面。”父亲慌忙解开包袱。我问：“里边面湿不湿？”父亲说：“单子湿了，被子有点潮，面没事儿。”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父亲掂着沉甸甸的大半袋白面，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父亲用火柴把麦秸、花柴点着，让我烤火。

　　母亲说：“吃了吗？”

　　“还没有。”

　　母亲急忙用碗从我拿回的面袋里挖了点儿面，搅成面糊，又把两个窝窝、几块红薯放到锅里，父亲坐在锅台前烧锅。我大口小口吃蒸热了的窝窝、红薯，母亲用面糊打成了面汤，我喝了一碗。锅里还剩些，母亲让父亲喝了。

　　吃了饭身上暖和多了。尽管走了好多路，但并没困意。父亲母亲问问这问问那，我把学校的情况也说了说。母亲不知道是看到我回来高兴，还是为我带来的大半袋白面高兴，她讲起了老灶君的故事。她说：腊月廿三祭灶，是老灶爷上天的日子。老灶爷是个吃百家赊饭的人，有一次他到一家吃赊饭，人家说饭吃完了，他又走到另一家，也说吃完了，一连走了好几家也没吃上赊饭，腊月二十三这天到路上饿死了。后来天神就封他个灶君爷，坐在厨房不离开。腊月二十三晚上，祭老灶爷上天，大公鸡是老灶爷骑的马，祭灶糖是想粘着老灶爷的嘴，不让他上天说不好的话。大年初一老灶爷就又回来了。敬老灶爷是让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

　　母亲说着老灶爷的事，我心里在想，愿处在饥饿中的人们，不要有一个像老灶君那样饿死。⑥河南日报2003-07-2500:00:00责任编辑：郭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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