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音

　　这个题目我以前和朋友讨论过，那是在青春不再，人到中年以后。我问几位朋友，你们有没有过这个经历，在不短的一段时间，死，这个字一直罩着你，摆脱不了，纠缠不清，挥之不去，痛苦不堪。朋友们说有过。一问时间，和我差不多，大致在二十七八、三十岁左右。我问，那后来是如何摆脱的，朋友们说，想也想不清，越想越没意思，日子久了，人也疲踏了。我说，问题还是没解决啊。

　　早几年，我头发不像如今这样麻白，雾青的。就是现在，脸面上也没什么皱纹，加上心里想做的事与几十年前差不多，别人就总以为我还年轻。这种年龄与心态的差距我一直没找到恰当的语言去表达。近日读《失乐园》，那里头有一句老话正是我要讲的：“光长岁数，心情总也不老，真是头痛。”说到头痛的原因，接下来还有一句：“光心理年轻，身体跟不上去这种难受的感觉，倒不如心情也和年龄一样的衰老好受一点。”

　　衰老离死亡近。

　　大体说来，劳力者脑子的衰老比身体早些，劳心者脑子的衰老比身体慢些。

　　记得前年，肖建国、邹镇、田瑛约我去外贸外语学院打篮球，在去的车子上我想起读书时在篮球场上活蹦活跳的样子，就有一点跃跃欲试的感觉。到了球场上，田瑛得了球，我双手摊开，迎上去要拦他，田瑛也想带球从我身边横过去，哪知两人的方向正好一致，只听咣的一声，我便四脚朝天放倒在地上，比赛就没有味的停了。我心里一下子明白，什么年岁了，逞强逞能不是我的事了，好多的事不是我能想，更不要去做了。

　　这，当然与死无关，与老是有关的。

　　我不相信人死复生的说法，从前有过这样的报道，复生的人说自己死去的感受，身子掉进了一个深深的黑洞，或是面前有一片茫茫的荒原，一些早已作古的人时隐时现的前来与他打招呼等等。我以为这只能解释为人假死时的噩梦。我相信人死不能复生。有个故事为证，一个皇帝与一个大臣聊天，这个大臣好像是纪晓岚（可能记错了，但故事我记得是这样的），皇帝问大臣，人死了，到了阴间，不知那里情况怎样。大臣说，阴间的生活定然是美好的，如不然，怎么没看到人死了又跑回来呢。

　　人们不怕生，就怕死。人从娘肚子里糊里糊涂钻出来，是不知，不知就无所谓怕。人们怕死，是以为人生总一天天接近死亡。其实，就个人而言，自己不知道生，同样，自己也不知道死。自己的生，是旁边的人看到的。自己的死，也是旁边的人看到的。古人早讲过，生死两不知。不知生，焉知死。还有长眠的说法。这种态度是很透彻的。但如没有实在的体验，自己就无法通达古人。

　　我已经不怕死了，我解决了这个问题，我有了实在的体验应证了古人的话。

　　记得，我爸爸1989年12月25日住进长沙市立一医院，春节时病情有好转，过了春节再住进去就没有出来。3月15日夜，我值班守护在爸爸病床边，凌晨三时，瞌睡虫上来，我动手打开折叠床，爸爸轻声说，别睡了，聊聊天。我说好，就坐在他枕头的左边。我先将床头柜上的桔子水、罐头一口口喂给他吃，全吃完了。接下来帮他捏两手的虎口，又用木梳梳他稀疏的白发。其间，我们也没聊什么天，爸爸只是静静地平躺着，眼里的光芒集中而不散乱，嘴角的微笑也时时的显出来。春寒的窗外，黑暗中透出了微白，快天亮了，想到明天一到，心里就有了些暖意。我靠得爸爸近，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爸爸的脸，我感觉他在静静的享受。到了早晨5点零3分，我看爸爸的眼睛先是向左望了望我，接着向右望了望，大概是以为要向右边的亲人打招呼，然后眼神直视前方一眨不眨的就停住了。我开始并不明白，我就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毫无动静，知道不妙，赶快去值班室叫来医生，一摸脉，没有了，时针停在5点零6分。

　　后来我回忆，那时那刻我看得真真切切，我敢说，我爸爸从生到死的瞬间没有丝毫的惊心动魄，我甚至没有发觉丝毫的异样变化，连那眼神突然的停视前方也没有引起我的警觉。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安宁，就像春夜窗外悄悄退去的暗色。于是，我至今相信他是睡着了。我相信，我爸爸至如今也以为自己在长睡。

　　为此，我要感谢我爸爸教给了我这个经验。这个体验真是太重要了，它唤起了人的快乐，驱除了人的烦恼。这种实在的体验，使我真切地明白，生与死那十万分之一秒的临界，在个人而言，是永远不可知的。在个人而言，只是长眠。这，就像自己从娘肚子里钻出来，那十万分之一秒是不可知一样。

　　于是我明白，人，永生。

　　人，就好比在水中游动。开始，没入水中，接着浮出水面，再接着又没入水中。那浮现的一段，在旁人看来，叫做人生。实在的，那没入的一段，虽则旁人没有看到，在自己，则是实实在在的生命的延续。

　　我相信这个说法，生死两不知，对个人而言，存在是永恒的，我们有什么理由拒绝快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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