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废弃的大道躺在秋太阳下依然闪着耀眼的白光。我专程来看望它，原以为它会消失得如同别的土地一样，让我找都找不见。没想到，已经废弃20年了，它却闪闪发光地出现在我面前。我扶着自行车，惊讶地站在它面前。秋天的风吹拂着我斑白的鬓发。

　　那个煤矿经过50年的采掘，终于被采空。这条从县城通往煤矿的大道也就顺理成章地遭到被废弃的命运。当年，它是这座县城的一条主动脉。人们做饭、取暖、发电，一切生活需要都是由这条大道源源不断地输入黑色的煤炭来完成。这座山城的生命就是这条大道维系着。它是县城的生命线。

　　对于我，一个在煤矿里挖煤的人，这是条充满憧憬的幸福大道。尽管“幸福”有各种解释，可是它的确给予了我许多欢乐，在我的人生中有着永不能磨灭的彩色。我屏住呼吸，看它从山那边蜿蜒而来，远远地向我发出呼唤。20年前，这是一条我惟一通向外面世界的道路。一个年轻人，终年在那黑暗而深邃的矿井劳作，只有这条大道，能通向一个光明的世界。每次在这条大道上行走的时候，那颗年轻的心脏就会剧烈地跳动起来。城里那繁华那美丽让他目不暇接。踏上大道就闻见油条的香味儿，只有县城里有油条。一个被沉重的矿车榨干了最后一粒玉米能量的人，那金色的油条就是他的生命。只要一闻到油条的气味儿他就精神焕发，他就生机勃勃。他不能常到县城里去，就像不能天天过年一样，他只能几十天一次来踏上这条大道。进一次城，是一个比春节更盛大的节日。从精神到物质，他都会在县城里得到满足。走在大道上的他，感受着大道的生命。它像五线谱那样飞扬在山间，它像年轻女人的胸脯那样充满了弹性。奔走在大道上的年轻人生命力得到了最大的释放。大道是美丽的。离开大道后的20年间他的生命再也没有像在大道上那样焕发过。

　　我走上大道，发现它毕竟是被废弃了。大道两旁长满了荒草，那艾蒿的枯茎在秋风里抖索。雨水的利刃残酷地把它的胸膛切割开，有一段竟然被拦腰斩断，冲成了一条深达两米的大沟。我跳进沟里，像抚摸自己的伤口一样抚摸着它给剖开的断层。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它的年轮。一层层，布满了故事也充满了酸辛。最下面的一层是块石，老年人都会知道，这是日本关东军修的，他们所有的公路一律用块石铺设。那个煤矿最早就是日本人在那里开采的。不，是他们把中国的农民抓到里面去采煤的，那些庄稼人压根儿就不知道煤是怎么采的。他们成了一代最早的矿工。

　　往上就是沙土层了，这是中国人自己铺的，从年代上说大约是过了20年。最上面的一层是风化石。这种风化石是介于泥土与砂石之间的东西，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发现风化石是最好的筑路材料。当然。在没有水泥和柏油的情况下。我在这断层里寻找着，好像能找到我年轻的痕迹，好像那个年轻煤矿工人的影子就隐藏在这土层里。我没有找到，我找到了一块马蹄铁，已经锈迹斑斑。但是我似乎听到了在我的头上有嗒嗒的马蹄声响过。我从坚硬的土层里拉出一段钢丝绳。泥土里的众多元素已经把它腐蚀得如同草根一样脆弱。我可以随意把它一根根折断。我还从土层里抠出一个螺丝，大约是汽车上某个部位的。我想到了那些一辆辆在这条大道上开过的汽车，它们非常一致，开过去的一定是空车，开回来的一定是装满了满满的一车煤炭。土层是最不能引人注意的，但是土层又是最久远的，考古学者们只能从翻开的土层中寻找历史的痕迹。哪怕再过去几万年，几十万年，人们也会从这条大道的土层里获得几十里外有一座煤矿的信息。因为这大道的断层里夹杂了大量的乌黑的煤。

　　对于我来说，这里面埋藏了我年轻的岁月。我的血汗，我的希望，我的幻想，都给埋藏在这里面了。面对着这被剖开的断面，我看到了那些让人心疼的情景。脚下的砂砾在沙沙响着，他一步步向前走去，大道在他的眼前好像不是在缩短而是在延伸。但是他充满信心，义无反顾地向前走。汽车呼啸着从他的身边开过，他看也不看，他宁愿自己步行也不愿伸手拦车。也许有一个好心的司机会载他去县城，但是他不愿意向人伸出乞求的手。他相信自己的双脚。

　　数年之后，我终于有了一台自行车。我把它打扮得像一个新娘子那样美丽。它在这条大道上风驰电掣般奔驰时，我快乐得又叫又唱。那是多么地幸福啊。后来我有了妻子，再后来我又有了儿子。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辆自行车上进城去。妻子载着我，她的身上还背着儿子，妻子这个贼大胆，她沿陡坡向山下俯冲从来不用车闸，我们快得可以超过汽车。自行车的速度把汽车司机吓得目瞪口呆。

　　今天，我脱掉鞋子，扯下袜子，赤脚在这条废弃的大道上走，让尖锐的砂砾硌痛我的脚掌。在这条大道上有我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岁月把他们的痕迹消失在这条大道上了，我要用我的脚掌亲近他们。

　　这是一条只有10公里的大道，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它多么绵长，哪怕是我在步行的时候。只有一次，它长得让我痛恨，它是那么长，长得好像没有尽头。我的一个伙伴给矿车撞破了股动脉，我抱着他，双手用力给他压紧他的腿部，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止住鲜血从我的手掌下向外涌流。汽车在大道上向县城急驶，我只觉得这条大道长得有几千里几万里，怎么也跑不到头了。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那年轻的生命就消失在这条大道上了。赶到县城时他已经血流尽而死。今天，他的灵魂该还在吧？他是否能感知我的到来？

　　在一段大道的路基上晃动着几杆枯死的玉米秸，风吹动时那几片叶子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是人们在打这条大道的主意了，他们想把它开垦成田地。这是大道所不能忍受的，它进行了顽强的抵抗。玉米秸细得如同人的手指，这就是它抵抗的成果。它是大道，不同于一般的土地，它不忘自己往日的辉煌。它要向人们证明它今日的顽强。

　　废弃的大道寂寞地躺在蓝天白云下面，阒无人迹，只有天上一轮秋天的太阳。往日的车水马龙都成了旧梦。再也没有人来光顾它，永远也不能有汽车轮胎在上面滚动。但是它仍然在山坡上闪耀着一片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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