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认识的人当中，福门特拉岛的老维森特也许是最为快乐同时也是最为贫穷的一位了。

　　他皮肤黝黑，满脸皱纹，躬背弯腰，没有一件衣服不打补丁。他住在一间用山石、浮木和杂柴草垒垛而成的小披屋里，屋内有一个生锈的铁盆，算是做饭锅，还有两三个带裂缝的小铁罐，全是渔民们丢弃的，被用来盛饭。但是，他却拥有一套很棒的潜水通气管，一副橡皮脚蹼和潜水面具。而且，正如我开头所说，我相信再没有比他更快乐的人了。

　　我时常到福门特拉岛来，但过了好多年才发现维森特同那些老渔民们迥然有别。最终才搞清楚他并不是渔民，他没有时间捕鱼。

　　对他的方言伊维森科语我还懂一点，这种方言同卡斯蒂利亚西班牙语区别很大。所以我告诉你，正是凭着这点方言底子，那天我见到他时，我才知道他正在向一位渔民借一条小船。借船的口气中带着尊严，毫无低三下四之态。当时我直纳闷儿，他一个渔民没有船，何以为生？但我主动把我在该岛时常租借的那条船借给了他，因为我并不常用。他向我表示谢意，他的尊严再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将通气管、脚蹼、面罩、一泥罐水和一小包备用物品装上了船，却并无渔具，也没有和其它东西配套使用的水下枪。真搞不懂他要捕什么，又怎样个捕法。他———一个矮小而坚毅的人，就这样划着船朝着天际远去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直到他在远方成了一个小点，随后便把他忘了。在卡拉?蒲霍尔，忘却是件简单的事情。碧绿的海水尽管很深，但清澈见底。光滑的沙滩无人踩踏，一条长长的海岸线蜿蜒曲折，泛着银光。温煦的阳光是永久的赐福。在宁静中，要忘却是多么的简单！

　　一天，疾风从非洲方面刮过来，搅得海面波浪汹涌，渔民们只好抛锚休业，聚坐在海滩上竹顶的小酒吧里喝着红葡萄酒闲聊。在这里我听说了维森特的故事。

　　60年前他是个很有抱负的大男孩儿，因此便离开了小岛福门特拉。但60年前作为一名西班牙人，在自己的国内西班牙无事可做，他便搭上外轮航海远行了。不过，过了一段时间，他又返了回来。他在国内四处游荡，什么活儿也尝试过，最后在巴塞罗那码头当了一名搬运工。

　　他曾经有过梦想，但梦想有时也会让人失败的。所以他只好为别人———富裕的西班牙人、游客和观光者扛行李。直到10年前，他一直头戴一顶有编码的帽子站在码头上朝着从船上走下来的乘客拼命挥舞着手臂，并指着自己喊道：“我？我！73号！”

　　一天，一位从帕尔马乘船而来的美国阔佬看到了他狂舞的手臂，便召唤了他。维森特跟在其他搬运工的后面使劲向前挤，一直挤到白船的跳板上。美国阔佬对他说：“这里有6个箱子，还有这件东西。千万小心，这可是件古董。”

　　维森特认得这种陶器，这是个两耳细颈的腓尼基陶罐，陶艺精良，非常珍贵。这种大罐古时被用来运酒或谷物。从前渔民们收网时常常打捞上这些东西，然后十有八九又顺手扔回到海中。但自从城内博物馆的绅士们前来收购后，他们再也不乱扔了。

　　维森特把箱子背到背上，抱起这个海渍斑驳、带点粉色的大罐开始走下跳板。人群熙熙攘攘地忙着上船下船，人们喊，他也跟着喊。好不容易挤到了码头上，突然，另一个搬运工被锚索绊了一下，紧接着顺势撞到了他身上，陶罐失手摔到地上。

　　两千年的古董就这样哗啦一声报销了。真可惜啊！

　　再早10年的时候，在伊维萨群岛的浅湾中仍能见到两耳细颈陶罐和其它的希腊、腓尼基和罗马文物。但眼下只剩下一些几乎毫无价值的近代物什了，珍贵文物已十分罕见。美国佬花了500美元从一位腓尼基水手那里买了这个水罐，并经权威机构鉴定为真品。水罐被毁，他当然是勃然大怒了。

　　但他明白事理，他很清楚搬运工维森特就是干上一辈子也挣不足500美元，所以他只好作罢，把损失忘掉算了。维森特却不干了。他非常明白人们在这些毫无用处的破罐烂壶身上花的本钱，况且他也见到了美国佬脸上的失望之色。他是个要脸面的人，他执意要赔偿。

　　他跟随着美国佬来到宾馆，乞求他将姓名和地址告诉自己，并保证日后一定赔偿。美国佬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在上面潦潦草草地写下了：美国威斯康星州密尔沃基市哈德森大街72号亚伯拉罕?林肯?史密斯。这成了维森特的无价之宝，成了他搜寻陶罐的漫长道路的终极目标。

　　我相信，维森特在梦中肯定看到自己最终抱着两耳细颈腓尼基古董陶罐来到了美国威斯康星州密尔沃基市，并最终看到了物主脸上的喜悦，而且还得到了他的赞扬。

　　维森特很清楚，这样的陶罐他永远也买不起。但有什么能阻止他去搜寻一个呢？在他的孩提时代，别人家里有成打这样的陶罐，那他为什么就不能捞到一个呢？

　　他并无家室，没费多大事便同繁忙喧闹的海滨城市———巴塞罗那的生活作别了。在那里，他成年累月地为别人扛行李，挣来的几个小钱儿只够每天在烟雾缭绕的酒铺里换一小杯酒和在一间无窗的房间里过夜。

　　他变卖了仅有的几件物品，换来一张甲板船票，还略有剩余。站在船尾，回头望着巴塞罗那渐渐被大海吞没，他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那里度过的牢狱般的岁月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在那里，他从未从狭窄的小巷中抬起头来看看广阔的天空。

　　如同孩提时代一样，大海再次向他唱起了歌谣。

　　回到岛上，他立即开始了自己的既定使命。他摸清了最后一件两耳细颈陶罐被发现的地方。同时，跟他的先行者一样，他还搞清了：既然古董都很值钱，那么近海肯定都早已被人们搜寻过，肯定已是空空如也。

　　木匠的儿子、年轻的桑迪克以“海底泳者”的称号而闻名遐迩。他曾经在海底探到一门“加能”炮，但这里略过不提。维森特闻讯乘车前去向他讨教，而桑迪克的建议很简单：搞上一个面罩、一副脚蹼，然后尽量往深海走。那里仍有一些鲜为人知的浅滩，其深不过一人身高，或者两三人身高，一些珍宝可能依然藏在海底的洞穴里。同岛上许多土生土长的人一样，维森特也从未学过游泳。但他还是遵照桑迪克的建议用余钱买了一套高档通气管、一副脚蹼和一个面罩，然后乘马诺利托号邮船返回到自己的福门特拉岛。回到岛上，他立即在海滩上扎起营寨，靠着向别人讨饭充饥，毅然开始了自我游泳训练。

　　当时他已年过60,无情的岁月已令他苍老。但他心中依然年轻，学习的热情非常迫切，向着远大目标奋进的信心有增无减。

　　他在靠近卡拉?蒲霍尔海滩的清澈的浅水里学会了游泳，继而又学会用通气管、脚蹼、面罩潜水，一会儿像只青蛙，一会儿又像只螃蟹。他试探着越进越深，直到海水发紫、深海开始的地方。试探着潜过几次水后，他渐渐健谈起来，以至于那段时光成了他一生中最健谈的时期，因为他抑制不住自己对深海壮丽景象的好奇。大堆大堆的海盘车随他一起游动；性情温和、五颜六色的凸眼鱼；斜照在如奇如幻的洞穴和岩石上面半透明的阳光。他把这一切都讲述给了在海面上劳作的渔民们。他的讲述带着奇妙和敬畏的情调。他发誓说，他从未体验过海底般的那种自由。

　　维森特感到，为了面子他必须找到一个两耳细颈的陶罐来赔偿他打碎的那个。随着他日复一日、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的搜寻，他感到越来越快活。每一天都是新的喜悦，新的探险。日子不再总为缺这少那而烦心。各种需求总能以某种方式得到满足：一条可烤食的鱼，一杯酒，一片面包，一盒火柴等等。对渔民们而言，他的搜寻成了他们岸边、海上生活的一部分。因此，他们总是毫不犹豫地慷慨解囊。

　　那天我坐在那里听他们讲述维森特的故事，从非洲方面刮过来的疾风把海面搅得波浪翻滚，惊涛拍岸。我禁不住注目远望，在远方海面上搜寻着那艘小船……过了一会儿，我转身朝派德洛神父问道；“神父，您怎么认为？老维森特会找到两耳细颈陶罐吗？”

　　矮胖的神父双手交叉在一起，双眼也在盯视着远方，但看上去似乎神定气闲。狂风摇动着我们头顶上的竹制顶棚。

　　“唔，你要清楚，”他回答说，“维森特一直在搜寻。重要的不是找到了什么，而是搜寻过程本身。只有搜寻才是重要的。”

　　后来的一天，狂风突起，海潮暴涨，险象环生，维森特借的那艘小船被吹打到海岸上。

　　再也没人见到这个老头儿。那天海上一直波涛汹涌。

　　但是，船底牢牢地系着一个用海草包裹起来的两耳细颈陶罐———一件从海底打捞上来的经历了许多世纪的腓尼基古物。

　　由于我懂英语，派德洛神父和维森特的渔民朋友便让我给美国威斯康星州密尔沃基市的亚伯拉罕?林肯?史密斯写信，我立即遵命照办。我按照地址一连发出了好几封书信，最后又给该市的市长写了一封信。

　　可那里没人知晓这个人。

　　当时，美国佬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宝贝被这个笨家伙摔成碎片，心中气恼不已，只好瞎编了个名字把他打发走。不过，也许他真的来自密尔沃基市。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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