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歌是从41年前的地方传过来的。传到了今天。它就是《冰山上的来客》中的插曲———《怀念战友》。它的曲子依然是那么新鲜，仿佛它的音符刚刚从琴键上打捞出来。还滴着水。在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这首歌曲就出世了。雷振邦是它的母亲。我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才10岁吧。那个时候我只知道它很好看。有冰山，有雪花，有漂亮的男人和女人。还有爱情。那个时候提到爱情还足够令我害羞。我只知道这首歌很好听，只知道它们在电影里的意思。

　　曾经是不喜欢老歌的。嫌老歌的旋律太慢，太古典。那个时候喜欢新歌，一学就会，然后再学会更新的歌。这当然是我年轻时的做法。不知什么时候愿意听老歌了，新歌一首也不会唱了。也一首也不想学了。可是，只要是一首从20年前传来的老歌，歌声一起，我的心就会揪起来。心立刻就和现实脱离了关系。不知怎么的，心就疼。看过林白的一篇散文之后，才知道听老歌为什么会心疼了。林白说，一部电影，只要它逝去了20年，它的歌曲就像一些柔软的手，从草编的花篮里伸出，舞动着各种令人心疼的手势。原来老歌是有手势的，这些手势是从一个草编的花篮里伸出来的。这种手势直接挠动我的心。心能不疼吗？再后来，老歌一出现，那个草编的花篮就出现了，那些手势就出现了。听老歌是一种心疼的愉悦。

　　我对《冰山上的来客》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许多年了，它里面的歌曲总会没有缘由地被我哼唱。除了《怀念战友》，还有那首《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高原之歌》。刚来到编辑部的时候，因为版面的需要，做文化版面的同事要收看电视。有一次电视里放映《冰山上的来客》这部电影，歌声响起来了，是《怀念战友》。战友被冰雪冻住了，永远不能动弹了。梁音饰演的杨排长朝天打了一枪，悲情万状。歌声随之而起，背景是雪白而肃穆的冰峰。我和同事们同时哼起了这首歌。怀着的肯定不是哼唱流行歌曲时那样的没心没肺。我哭了。我赶快坐在靠边的座位上，我不想让人看见。我似乎不仅是为死去的战友哭的，我的眼泪有很复杂的成分，它们当中肯定有我个人的原因。我的倾听和这些歌曲之间，中间隔了20多年的岁月。它们太厚了。组成它们的是我流逝了的生命，是一些一天一天发生过的事情。它的里面有着我生命死去的部分，也有我生命中新生的部分。这些死去的部分和新生的部分都狠狠地改变了我。这种改变让我容颜变老，让我心灵变脆。还有一个原因———我在去了新疆以后就有了很多改变。我敢说从西部回来后，我一定不是原来的自己了。西部的空旷，西部的荒芜，西部的草原，西部的雪山，我对它们一见钟情。我曾多次在文章中提过，在西部我的灵魂找到了出生地。在惊人的雪山面前，我听到自己的灵魂发出了响声，那是一把坚固的锁寻到了打开它的钥匙。那些西部的歌和西部人民的舞姿，也一下子使我找到了一种表达，这种表达和我生命中所需要的歌声与舞姿彼此契合。《冰山上的来客》中的歌曲，它们当然直抵我的灵魂。每一次都是这样的。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旋律一起，只要“当我离开战友的时候，好像雪峰飞崩万丈……”一唱响，那个小花篮子就会出现。那些从小篮子里伸出的手势就会舞动。我的眼泪就会赶来，和它们汇合，优美地汇合，残酷地汇合。

　　央视前几天播出的《艺术人生》，朱军把《冰山上的来客》电影中的一帮子演职员请来了。《冰山上的来客》41岁了。梁音比当时的杨排长老了41岁。真古兰丹姆的演员比银幕上的真古兰丹姆老了41岁。阿米尔的演员也比银幕上的阿米尔老了41岁。他们统统地成为老人了。梁音还洒脱地说，革命者永远年轻。革命者其实

　　也不年轻了。是心灵想拼命地年轻。老头梁音和老头阿米尔的扮演者还在台上表演电影里的情节呢。老头梁音说出他这一辈子最著名的一句台词：阿米尔，冲！大屏幕上同时放映出年轻的杨排长对年轻的阿米尔说：阿米尔，冲！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呵。可

　　是，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了。岁月每一天都那么新鲜，人却苍老了。每一天都新鲜的岁月让一个青年人变成一个老头是那么地简单。真古兰丹姆的那个演员是一个老太太了。如果走在路上，没有人会认出她曾经就是美丽的古兰丹姆。那时候她15岁。浑身散发着草原上的青草一般质朴的光泽。朱军为我们排练了一场41年后的一次集体怀旧。可是，组成《冰山上的来客》这部电影的那个集体中的许多人都没有了。是永远没有了。导演没有了。摄影没有了。美编没有了。制作没有了。作曲没有了。作曲家雷振邦的女儿雷蕾来了。她也是一个著名的作曲家。她不愧是雷振邦的女儿。可是，她能代替自己的父亲吗？她的代替告诉了我们什么？为了缅怀那些逝去了的人，大家一起唱起《怀念战友》。花秧断了哈密瓜依然香甜，琴师回来都它尔还会再响。战友呵，当我离开你的时候，好像雪峰飞崩万丈，呵，亲爱的战友，你再也不能听我弹琴，听我歌唱。雷振邦写出了这么经典的曲子，然后就再也不能听我们唱起它们了。

　　我和电视里的人一起唱起了这首老歌。我哭了。他们没有哭。他们更多的是为了拍制这部电视节目。我不是这样的，我是想悼念什么。我也不知道在悼念什么。我哭唱起它们的时候，上小学的儿子赶快捂住耳朵，说妈妈我求求你了，别唱了，你唱得太难听了。他抬头看到了我的眼泪。他满眼全是疑惑。我唱我的。我不和儿子解释什么。朱军的这个节目沟通了我的心中与《冰山上的来客》的情结。沟通了我与老歌的情结。那只草编的篮子呵，那些从草编子的篮子里伸出的手势呵，我又一次受不了它们。我只想痛哭一场。我只想扑在谁的怀里痛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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