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由青年作家范晓波讲述波阳往事。

　　“县城”是范晓波非常着迷的一个词，我想这是因为他生长在一个具有两千年历史的大县的缘故。但是，“波阳往事”为我们描述的并不是古老的波阳两千多年的辉煌。作家以独特的视角记录了他三十余年的人生阅历中有关故乡的点点滴滴。然而，从这一个个看似相互不关联的画面中，我们可以看见一个古老的县城由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城市文明，向现代化迈进的脚步。———编者

　　当我描述鄱阳镇在1978以前的模样，总有种梦境般的失真感，许多现在难以想像的意象冷不丁从记忆之门后跳出来，让我无法把它和现在的县城重叠在一起。那时它虽然已有接近10万常住人口的规模，却“县”气实足，如同一座城市和一个村庄婚配后生下的混血儿，浑身散发着一种不伦不类的生气。

　　水塔是当年县城区别于乡村和大城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乡村不用自来水自然没有水塔，大城市供水系统先进，主要不靠水塔来提高水压和囤水。我们县城水塔多得像江南村落的樟树，东南西北每个方位都有，漆着军绿色画着黄色的水纹，如同长了脚的碉堡，怪模怪样地守望着城区。从外地坐车回来，隔着十几里远就能望见水塔的头顶，那时小孩子就要欢呼：县城到了！现在的人用于识别县城的是芝山上的电视接收塔。似乎每个县城都是如此，水塔变少了，也不再有令人激动的身高优势。

　　我对那时的房子没多少印象，有水塔那么高的都不多，楼房大多只有两层，三层的就算是高层建筑了。记得比较清楚的是一些似乎总也不能竣工的新楼房，被脚手架绷带一般地搀扶着。当时的脚手架全是粗毛竹扎成的，时间久了，毛竹的腹腔就变成了麻雀的家。我记住这些是由于我在那些毛竹里抓了不少麻雀。初夏的日子我像建筑工人一样在那些危险的脚手架上攀上爬下，大人不知道我冒险的秘密，现在的孩子可能也难以想像———现在的脚手架一般是钢铁结构的。

　　外公当厂长的轧花厂宿舍，是县城里重复率最高的建筑样式，这种宿舍里住着全县的工人阶级和他们的家属。宿舍在公共的人字型瓦顶下一字排开，一排能住十户左右。每户门前都有一盏顶着绿色金属灯罩的大灯泡。窗户都开得很低，小孩子都可以轻松地翻身溜进溜出。木质窗框被涂成绿色和蓝色，内框用小钉固定着一块块方玻璃。夏天的正午，我常在午休时通过窗玻璃的反光欣赏晴朗的蓝天。站在阳光下看远处的宿舍，一扇扇玻璃像眼睛一样闪着清凉虚无的光。

　　宿舍后面是支满苦瓜丝瓜架的辽阔菜园，大菜市场还未形成的年代，菜园是许多县城人餐桌的必要补充。这样，菜园就像小区的花园一样配套地出现在许多单位的宿舍区。人们下班回来就到菜园里浇水施肥，亦工亦农，然后在餐桌上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小孩们则把苦瓜架当作纳凉捉迷藏的地方。菜园因此成为县城最柔软最温暖的部位，它跳动着家庭经济微弱的脉搏。

　　波阳是全国有名的大县，县城鄱阳镇是千年古郡，在我童年时，却也只有五一路、建设路、沿河路一横两竖三条主街，再就是解放街、西门路、滨洲路等几条不通汽车的辅街。当时的街道除了五一路，都是没铺水泥的。每到傍晚，就有许多进口的大白猪迈着比人还悠闲的步子在街上散步。当然它们的出现和宠物是两种概念。在1978年的县城，猪是行走的菜园，它要为县城人民提供干“四化”所需的热量。因此私人养猪是允许的。在宿舍区逼仄的栏舍闷得难受的肥猪，为了消食为了多长瘦肉饭后去街上散步也是可以忍受的。这样，我们县城的街道上便出现了人畜共游的独特风景，直到一辆解放牌货车驶过，人和猪才一道消失在漫卷的尘土中。

　　那时的夜晚比现在要暗淡很多，因此也要冗长许多。除了两条主街，其他地方很少有路灯，有灯的地方就会成为夜晚的中心。那种像芒果一样被电线杆挑在半空的荧光灯吸引着昆虫和小孩，灯罩因此常年被昆虫的尸体蒙着。夏天的夜晚我常候在轧花厂门口的路灯下捉蚂蚱，一个晚上可以塞满一个酒瓶，早晨喂给八哥吃。冬天的夜晚街头很早就没了人，21点，十字路口的高音喇叭放起了国际歌，播音结束。县城开始打瞌睡，经过了漫长的睡眠后在《东方红》的乐曲声中醒来。

　　在我由一个儿童逐渐长成少年、青年和大龄青年的过程中，鄱阳镇也在一年年地变化成长。不知从哪年开始，我们不再靠广播来安排睡眠时间了，在街头漫步的猪和宿舍后的菜园也消失了，脚手架大多变成了金属结构因此不再能藏住童年的秘密，水塔在我的眼里也越变越矮。相应地，街道越来越亮越来越多，品牌专卖店越来越丰富，私人小洋楼越来越多越来越洋气，人口也已接近15万。它的血统里，乡村的成分在消失，城市的气质越来越明显。

　　记忆中那个一半是城市，一半是乡村的人畜共居之城，我时常在回首童年时想起来。我想，如果城市也有自己的生命周期，那么它就是现代鄱阳城可笑又可爱的童年版本了。

　　(江西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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