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光超：那是我心中抹不去的痛，但我会快乐地活下去

　　刚迈过胡光超家门槛,一股暖流扑面而来,我一瞧,原来炉火烧得正旺。

　　胡光超的家在遵义市红花岗区礼仪镇新民村。说是家,只不过是由石厂办公室改的。两间屋,外间既是办公室,又是客厅,里间是夫妇两人不足10平方米的卧室。屋里的摆设很简单,惟一值钱的就是一台18英寸的彩色电视机。

　　“快坐!”女主人蒋世敏很热情。

　　办公室与客厅是一处,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

　　浑厚的男中音在身后响起。我扭头一看,胡光超刚踏进门。他1．65米的个儿,因长期在外工作,脸被晒得黝黑黝黑的,手上也磨起了老茧。

　　1998年,27岁的胡光超在绥阳县旺草镇开了一家小修理铺,生意十分红火,一家4口的日子过得很巴实。一天,他将气枪的阀门塞进堂兄弟的肛门,没几下堂兄弟就失去了年仅9岁的生命,他也失去了和睦的家庭。原本和他们相处甚好的叔叔一家也同他们断绝了来往。

　　“监狱中我积极改造,干警们也热心地帮助我。去年5月我从遵义田沟监狱减刑释放了,原来的技术也没有拉下,多亏洞堡石厂的钱老板不嫌弃我,一出来就让我在这里上班,一月2000来元,提前进入了小康呢!”胡光超幽默地说。

　　40多岁的洞堡石厂老板钱本泉说:“小胡这人挺勤快的,人又老实本分,技术也过硬,厂里所有的技术活他全包了。现在社会上对劳改犯有一种歧视心理,这会让他们心灵受到更大的创伤。人谁能无过?我们不妨给他们一次机会,让他们竭尽所能地回报社会。”

　　谈话间,一旁的蒋世敏早已满面泪水。她是一个内秀的女人,丈夫出事那几年,她不堪忍受乡邻歧视的眼光,离乡背井到广州、贵阳等地打工,隔段时间就到监狱探望丈夫。每次除了给丈夫带去必要的日常用品外,更多地是鼓励丈夫:“好好改造,我和孩子等着你。”

　　2002年5月21日,她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丈夫回来了。好心的老板接纳了胡光超,并让他将爱人、孩子接到身边,还把蒋世敏安排在厂里做饭,一个月给她300元工资。大女儿在家读书,4岁的小女儿跟在身边,老板还特意腾出两间屋让他们一家4口有了一个“窝”。谈起未来的生活,两口子甜蜜地憧憬着:过几年,攒足钱,等叔叔一家心里平和了,就回家把小店重新开上。凭着技术,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

　　“好久没回家了,我也很想回去,但回去怎样面对叔叔一家呢?我心里没数。事情发生后,叔叔家和我们闹翻了,偶尔回去碰见,也如同陌生人一样,我心里难受啊,忏悔了好多次……”

　　泪水从胡光超脸上静静滑落。他知错了,但这错误的代价实在是太沉重了。

　　第一次采访刑满释放的犯人我有些忐忑不安,但当我面对胡光超的朴实善良,蒋世敏的贤淑大方,孩子的活泼可爱时,我的心完全释然了。他也从有些戒备到完全坦言。他的悔恨、他的惋惜、他的痛苦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钱老板的话也深深触动了我,人们对这些曾经犯过错的人的歧视,无形间拉开了与他们的距离,也向他们关闭了一扇又一扇重新生活的大门。我多么希望能有这么一天:胡光超得到了叔叔一家的接受,他忏悔的心得到平复。

　　王启国：乡亲们没有嫌弃我的过去，我也要竭尽所能地回报、帮助他们

　　汽车在蜿蜒曲折的盘山公路上开了3个多小时,终于在关岭布依族苗族自治县上关镇新店村公路边的一家小杂货店前停了下来。来不及呼吸乡村的新鲜空气,我径直推开房门,王启国正和客户聊着。

　　“王哥,今年收购树种我想要500公斤的任务,你看行吗?”

　　“没问题。”

　　“我先付订金,你忙,我走了。”

　　王启国起身将客户送出屋,连声对我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他是隔壁关索镇的,今天特意骑车10多里到我这里要树种的收购任务。”

　　王启国曾是关岭自治县上关镇医院的医生,1989年,年轻气盛的他因殴打国家工作人员被判刑6年。减刑1年后于1994年10月出狱。

　　出狱后,面对空空如也的家、白发苍苍的奶奶、体弱多病的妻子和3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下决心要活出人样来!

　　出狱当年,他拾起自己的老本行,借来500元开诊所,赊了900元药品,行医的钱那时刚够维持全家人的生活。

　　家里的房子已破烂不堪,王启国与妻子合计,次年贷款在公路边修了120平方米的房子,对着马路开了家小杂货店,日子逐渐富裕起来。

　　1997年,脑筋活络的王启国又投资2万多元搞了10多亩经济果林,种上了梨树、桃树、李树、花椒、樱桃等。

　　诊所开得红红火火,十乡八里的乡亲有个头痛脑热都到他这里看病,小卖部的生意也很兴隆。培养了果树苗拿给乡亲一块种,还主动为村民收购树种。光这一项,2000年他就赚了8000元。

　　王启国有了钱,没有忘记乡亲们对他的好。他说:“在那‘里面’时,家里只剩下奶奶和孤儿寡母,是乡亲们你一把我一把扶持着,种田抬水,接济粮食。家里盖新房,乡亲们没要一分钱就帮着盖好了。俗话说:饮水思源。乡亲们看病我也只收成本,果树林里的树苗拿给大家种。我有钱了,也要带领大伙致富。”

　　王启国一天的日程排得满满的。上午在家为村民看病,下午不是上山看树苗,就是下乡收树种。他是县林业局指定的护林员,每天还要骑着单车去6公里外的树林转悠,看看林子被糟蹋没有。

　　短短两个小时,就有几拨人来找王启国收购树种。乘着空隙,记者房前屋后转了转。街边的两间平房是诊所与小卖部,后面是一幢两层的小砖房。走进去,屋里堆满了收购回来的八角树种、椿树种等,家里电器应有尽有。

　　我离开时,王启国还在同别人谈生意,虽然他曾偏离了生活的轨道,但我还是为他今天的生活默默祝福。

　　采访中我还了解到:王启国在乡亲们心目中有些威望,大家都推选他当村长,但他为了能给更多的村民看病,婉言谢绝了。现在,他无拘无束地行医,给敬老院的老人看病,依旧不收一分钱。

　　董铭：我要从头到脚地脱胎换骨

　　在都匀监狱见到26岁的董铭,若不是管教干部介绍,我真不敢把眼前这位小伙子同“劳教犯”联系在一起:1．75米的个儿,黑毛衣棕色夹克,蓝色的牛仔裤,眉宇间还透出一股灵气。

　　见我愣住,他对我淡淡一笑,说:“我就是董铭,6月份刚刚假释出来。”

　　因为都是年轻人,我们很快聊了起来。16岁时,他因结交了社会上的不良朋友,染上毒品。在他远离家乡决心戒毒时,又碰上一个让他再次陷入深渊的人。1995年他以吸贩毒罪被判刑10年。

　　“在牢里,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我开始拼命读书,学习调音技术,‘里面’所有大型歌舞活动的调音全都是我一个人操作,那一刻,我看到了我的价值。”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董铭拿起快熄灭的烟,猛吸了两下又按熄了。

　　这时,董铭递给我一份他在牢里的演讲稿,那是一份心灵深处的内心独白:“走过了漫长的改造道路,我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我内心深处只是千百遍这样假设:要是没有当初该多好……人生的十字路口如此冷峻地摆在面前,看你怎样去迈步。我只有擦干悔恨的泪水,矫正扭曲变态的心灵,校正人生的航标,走向光明的未来。”

　　董铭的家庭环境十分优越,父亲是都市小有名气的音乐人,母亲是市里某机关干部。他从小就受父亲的熏陶,音乐方面小有天赋,父亲也有意识地培养他。出狱后,他在监狱里学的调音技术让都匀市歌舞团看中了他。在团里,他大事小事争着干,虚心向老同志学习技术。现在他的调音技术是数一数二的,许多大型的文艺活动都交给他负责。

　　“虽然只有200来元工资,但我过得很充实。我在等待转正,我希望过一个平常人的生活。”他说。

　　在董铭的房间里,我看见很多书,问他:“你喜欢看书?”

　　“嗯!在‘里面’我什么都看,但最喜欢的是鲁迅和王朔的书。鲁迅是一个敢于批判自己、剖析自己的人;王朔活得洒脱、自然、真实,两个我都佩服。”

　　临走时,董铭告诉我,今后将坦坦荡荡、真真实实地活下去,一步一个脚印,把自己喜爱的音乐奉献给大家。为了记住这段刻骨铭心的错误,他将自己的‘明’改成了‘铭’,以时刻鞭策自己,牢牢记住曾经走过的一段弯路。

　　26岁的生命就有1/3的时间呆在牢里。董铭告诉我,接受我的采访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年轻的他今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现在他懂得了生命的意义,他所做的一切是要找回自己已经丢失了的青春,让它重新散发出新的光芒。

　　许黛芬：丢在牢里的青春一去不复返，我希望今后的日子阳光明媚

　　许黛芬,一个在王武监狱服刑15年,将自己的美好韶华锁在大牢里的女犯。我在她出狱前10天采访了她。

　　“我们家里人多,工作都很好,只有我一个人不听话,做下了这些不可原谅的错事。”

　　尽管已无数次忏悔自己的过错,但一提起家人和往事,58岁的许黛芬仍然止不住满眼泪水。许多尘封的往事随着泪水一起涌上了心头:她是云南省德宏州梁河县人,1988年,在一个澳门人的诱惑下,她开始做起了运送毒品的事,一步步陷入深渊。

　　“幸好我被挽救得早,不然后果不敢想象。”回忆往事,许黛芬的眼中既充满了悔恨,又有着一丝庆幸。

　　第一次,她被判死刑,又改死缓,再改无期……最后服刑15年。在这前后6次的减刑中,她如同蚕蛹一样,经过蜕变得到新生。1月13日,她就要离开沉重的铁门高墙,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15年在历史岁月中不算什么,但对一个女人、一个母亲,这实在是太宝贵了,人能有几个15年啊!”这不是一位哲人说的话,而是许黛芬用15年的岁月在狱中感悟到的。

　　对家庭的愧疚是许黛芬隐隐的痛。

　　她告诉记者,作为女人,她最大的幸福是有一个15年来对她恩爱如一,并鼓励支持她好好改造的丈夫,以及3个同样始终支持着自己的儿女;而她最大的遗憾又是不能与丈夫长相厮守,与儿女共享天伦之乐。

　　“出狱后,我只希望平平稳稳地过日子,好好补偿对丈夫、儿女所欠下的债。”许黛芬说。她渴望用余生和所学的技能开辟自己的新生活。她说,只要走正道,生活中没有过不去的坎。

　　望着许黛芬的背影,尤其是她向大门走去的背影,我心中莫名地感动起来,似乎看到的是一条洒满阳光的大道,还有她坚强的身躯。我只能在心底祝福:一路走好,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到你的家乡、你工作的地方,与你重逢。

　　再生：一位特邀“新”人的心声

　　这是一位曾经服刑,却又重新在生活中找到坐标的“新”人,算得上成功人士。尽管我联系了多次,在反反复复中也未能与他见上面,但他这篇演讲稿却仍然深深打动着我。遵从当事人的要求,我没有公开他的名字。但我相信,他的创业是艰辛的,他的成功也一定是受人尊敬的。

　　步入王武监狱的大礼堂,我真是感慨万分!礼堂外面鱼塘的小砖房,就是我1987年至1990年在王武监狱服刑改造的场所。10年过去了,我又回来了,回到10年来我朝夕难忘的再生之地,我怎能不激动呢?我有多少感激的言语要对王武监狱的各位干警讲;有多少对人生感悟的心里话,要对监狱里正在过着难免苦涩寂寞的铁窗生活的学员们说。

　　我是1986年底被捕的。1987年被以投机倒把罪判处有期徒刑7年。我爱人第一次来监狱看我时,入监队赵熊队长弄来干部值班餐给我爱人和孩子吃。10年了,我们全家都没有忘记这碗饭!那次接见,对我爱人触动很大,她当即表态一直等着我,我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在干警的教育下,我一直将刑期当学期,自学了工商法规、数学,为刑满回归社会作了积极准备。在狱中,我利用剩菜剩饭喂猪,还建立了一个汽车修理组,将自己的技术毫无保留地献出。

　　过去的教训十分惨痛,当永远吸取,老路是半步也不能走的。通过踏实劳动,我积攒了6万元钱。我是与共和国同龄的人,我出生时,父亲已失明多年。不是解放,我的家庭早完了。对党和国家,我有着朴素的感激之情。我被投入监狱,仿佛顽皮的孩子犯了错,母亲打了一竹片子。我出狱了,我改过了。

　　我首先办起了家具厂,又办起了酒家、公司,每年缴税上百万元,对公益活动也尽力资助。我觉得,是王武监狱使我获得了新生。10年过去了,我又回来了,体面地回来了!此时此刻,我满怀的是对王武监狱的特殊依恋之情,是对我所认识的干警和全体干警的感激之情。我知道,机遇只偏爱那些有准备的人。人要在社会上干成点事,是很不容易的。社会的大舞台,也和唱戏的舞台一样,叫做:“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后记]

　　当我接到这个采访任务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一群有着一段特殊经历的人,我该怎样去面对他们?种种思绪“折腾”着我。直到那一天,我真的站在我的第一个采访对象面前,他们用真诚、忏悔以及憧憬打动了我。这一刻,我才深深感到,他们和我们一样,是热爱生活的人。尽管他们“曾经”犯过错、跌过跤,但他们也仍然在用自己的双手,努力创造明天的幸福。

　　一个多月时间里,我先后到遵义、安顺、都匀、贵阳等地的监狱采访。各个监狱的干警都给了我大力支持,他们也希望我能用手中的笔写出服刑犯人的追求,以带动更多学员,让他们坚信:“走过去,今后的天空,依然阳光明媚。”

　　贵州日报　作者：金艾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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