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新鲜

　　伍立杨

　　艺术的欣赏和创作都与陈词旧调是死对头，尤其是在趣味的品鉴上，更是如此。新鲜———那种回味咀嚼之余可以接受的陌生，是多么重要，尤其对以语言为基本材料的文学作品———想象的新鲜，正是文学语言的特点和擅长。但新鲜的想象并非唾手可得，因为理智的习惯定势往往蒙蔽我们的心眼。

　　说到极点，新鲜的想象———那种让人一见惊艳，不得不拍案叫绝的陌生化效果，莫不来自非同寻常的发现，杰出的作家，其本领就在于见出常人所不能见，或谓“个个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这样一番功夫。雕塑大师罗丹以为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

　　其实，生命生生不息，艺术想象的发现也当如雨点在水面溅起的涟漪，层层荡开，绵延不断。在文学史上名家高手那里，我们便不难看到这种情形。钱钟书先生在短篇小说《猫》中写道：“每听到她的声音，他脸上无故像世界大战时的地图，一时布满红色。”巴尔扎克《驴皮记》写上流社会中舞女步伐的轻健柔丽，不用白描，只用了一个比喻：“她们的双脚像在谈情说爱，鲜艳的嘴唇却一声不响。”

　　奇巧的想象往往以比喻的形式呈现出来，这两个比喻，妙在大开大阖，喻体和喻点拉得很开，又合得奇巧，没有高才实学、奇思异秉恐难办到，前一个比喻写男主人公的羞怯，后一个比喻写舞女步伐的优美，都在不似之物上找出相似之处，或将风牛马不相及的物镜合拢，或将各司其职的人体官能易置错位，取得神似的效果———但并非说凡精彩的想象皆与原物相距天渊，关键要在喻体和喻点之间找到可以合拢的恰似之点，合拢之后才有出人意表的新鲜奇效。倘注意摭拾，名作中的新鲜想象难以枚举。苏曼殊诗云：“相怜病骨轻于蝶，梦入罗浮万里云”，活画出病者的瘦羸。汉代无名氏《枯鱼过河泣》“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鲟，相教慎出入。”这是罹祸者规友之法，出入不谨，后悔不迭，却让枯鱼现身而为说法，奇想超卓；汉代古诗，而与现代欧陆象喻及超现实主义诗竟有异曲同工之妙。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第三幕台词：“没有多少胆量的懦夫，他们的心其实软弱得就像下不去脚的流沙”，则使我们见抽象之观念不啻如睹画！巴尔扎克《夏倍上校》中揭露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国家的司法：“他们那些油水充足的案子正在烹调的过程中”，一语尽揭司法之画皮。但想象的陌生化效果并非越夸大越好，先锋派青年作家往往胆大于身，然其想象，多如计算错误的卫星，放出后永无收回的一日，只放不收，或谓放而难收，其状尴尬。若《围城》比喻，就大不同，其收放自如，游刃有余，总要令人掩书三叹，放得远，合得拢，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想象新鲜的效果，不啻使欣赏者如在幽谷杂草丛中陡见名花，为之眼明。它往往可以逸脱大段的描写和冗长的叙述，产生过目不忘的艺术力量。奇思异想虽属难得———在当今不少杂志上水分淋漓的作品中就难得一见———却也有途径可攀。除了直接的经验外，向旧书里悟取，亦是一途。新与旧只是一个相对概念，到处是旧，新才成其为新；而到处是新，新就变作旧；这时旧反变作新。新者，陌生之谓也；思想、技法都有循环性，回首倚重旧经验，也不可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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