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眼睛一酸，忽然想起了中学里那窗明几净的课堂和我学过的一篇中学课文———夏衍先生写的《包身工》

　　在暑假求职者的队伍里，我的眼睛被一张引人入胜的广告吸引住了——“高薪，报酬不封顶，工作具有挑战性，限于巴黎地区，机不可失，请速与本公司联系”。美差来了！我雄心勃勃地敲开了那家公司的大门。

　　这家公司是阿歇特出版公司，它以出版教育类书籍闻名于法国。我需要做的工作是在巴黎地区推销该公司出版的百科全书。公司规定临时推销员无固定工资，靠提成获取报酬，但上不封顶。我本一介书生，喜欢买书啃书，原就从早到晚与书为伴，所以自认在出版公司打工完全是驾轻就熟，得心应手。所以还没等招聘负责人唠叨完，我就签了打工合同。

　　跃跃欲试

　　该公司出版的百科全书共十几个系列，比如供儿童的“启蒙百科”，供中学生的“自学百科”，供成人娱乐的“趣味百科”、“动物百科”，供老年人的“健康百科”。每套百科全书厚厚十几本，价格高达8000法郎，相当于普通法国人一个月的工资。如此昂贵的书籍自然不会提前印刷，更不会摆在书店里出售。而是由出版公司雇佣销售员负责推销，由他们去争取订单。订单有多少就印多少。

　　推销员争取订单的手段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要么“请君入瓮”，要么“登门造访”。所谓“请君入瓮”就是把猎物哄到销售部，对其进行轮番围击，连哄带骗地逼其就范。所谓“登门造访”就是先君子后小人，即先打电话订约会，然后再直接上门推销。如果事先订不到约会，就干脆丢掉君子的面纱直接去敲门。推销活动堂而皇之地打着教育调查的旗号进行。

　　培训教员是一位金发碧眼、气度不凡的女士，据称是出版社最成功的推销员之一，成功率在75％以上。她向我们详细讲解了推销的全过程：约会—造访—调查—试探—介绍—兜售—离开—回访。她向我们透露，成功销售的诀窍在于解除“销售目标”的戒心，所以必须自始至终把自己装扮成美丽的天使。

　　培训一结束，冲锋陷阵的时刻到了。我主动向销售部请缨，要求去扫荡亚洲人密集的十三区以及三区和四区。作为既会说法语又说会中文并且了解亚洲文化传统的中国留学生，我对付住在那里的亚洲同胞显然得天独厚。同时我也向销售部申请“专利”，即由我垄断公共电话簿上那些音节最短的姓名。短音节姓名在巴黎并不多，但数目庞大，这样以张王李赵林为姓的人就沦为我的进攻目标。

　　初战告捷

　　“喂，您好！我是法国教育部的调研员……”我的电话打进林先生家，扮演着教育调查员的角色。“快来吧！”电话那边传过来一阵干脆利落的普通话声。我按照公用电话簿上的地址找到了门牌号码。

　　跨进油漆已开始剥落的大门，我来到院落深处一个位于底层的旧公寓前。门铃响后一个中年汉子打开了门。林先生约40来岁，油头粉面，西装革履，但领带斜挎在脖子上，手上戴着一个硕大无比并刻着福字的金戒指。他对我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耀眼的金牙。那金碧辉煌的形象让我判断无误，这是一位改革开放后出国发财的温州人。我说明来意，并直奔推销百科全书的主题。“我有一个8岁的女儿，正需要一套儿童启蒙丛书。你来得正好，我现在就要一套！”他爽快地对我说，并准备立即付款。“我很高兴您对孩子的教育这么重视，不过，一套书8000法朗，我想您最好分期付款。”我压抑着初战告捷的兴奋。

　　“不用，不用，我有钱！我自己有一个工厂！”他不无自豪地对我说。“林先生，想不到您还是一位企业家，能有幸参观一下您的工厂吗？”在法国我接触的中国人全都是些穷留学生，偶尔认识的几个华侨也仅仅是小饭店的老板。说实话，拥有工厂的华人老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请跟我来！”林老板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把我领到另一个大房间里。房间里黑洞洞的，好像挂满了衣服。我正纳闷，林先生忽然伏下身去，打开一个大盖子。盖子下面露出一个宽敞的通道，一阵阵的机器声从通道里传出。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很大的地下室。那里灯光通明，人头晃动，十几台电动缝纫机正在轰鸣。每台机器的后面都坐着一位亚洲女孩，她们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上的布料和穿梭不停的针头。她们大多数看上去很年轻，本该坐进教室的花季少女现在坐在巴黎的地下室里，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眼睛一酸，忽然想起了我中学那窗明几净的课堂和我学过的一篇中学课文——夏衍先生写的《包身工》。

　　告别林先生后，我的心情非常沉重。诚然，他是我最理想的客户，但却不是我心目中崇拜的华人企业家。

　　再战辛酸

　　“喂，您好！我是法国教育部调研员……”我拿起电话脱口而出。谎言重复100遍自然成了真理，现在我对自己的调研员身份确信无疑。“欢迎光临，调研员先生，免贵姓张，家住美丽城。我们中午12点在家恭候。”美丽城是一个小区名，位于巴黎东北部，那里原来是一片又脏又乱的阿拉伯人居住区，地上地下的交通都十分方便，是经商的风水宝地。自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初第一家中餐馆在那里落脚后，浙江同胞开的小商店、小餐馆、小咖啡店、小超市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大批浙江人在那里安营扎寨，十几年的时间就把昔日的阿拉伯人居住区演变成为地道的浙江新村。

　　中午12点我准时敲响了张先生家的门。门开了，张先生偕同夫人和女儿早已站在了门口。“欢迎贵宾！”张先生一边殷勤地对我说，一边把我引进客厅。客厅中央摆着一个大圆桌。哇！桌上杯盘琳琅，绍兴老酒加鸡鸭鱼肉，白米饭云雾缭绕。显而易见，张先生是在准备款待贵宾。我半推半就地被张先生押上圆桌，那喷香的饭菜很快就让我把调研员兼销售员的身份忘到了九霄云外，我大饱口福，与张先生拉起了家常。

　　原来七八年前他是温州的一位中学教师，听信了先他出国的亲戚老表们天花乱坠的胡吹，携带妻儿合法地移居法国。到了法国才发现，此地并非黄金遍地。教书育人的事儿做不成了，他只得摇身一变，成了一家大餐馆的二厨。

　　酒过三巡，张先生终于面有难色地向“教育部调研员”吐露衷肠：“您在法国教育部门工作，教育界人士一定认识不少。我女儿目前在一所小学读书，但那所学校离家太远，况且学校里移民孩子太多，管理也很混乱。我想托您帮个忙，把她转到一所好学校去。”

　　“好，一定尽力而为！”酒壮熊人胆，一杯绍兴酒下肚，我忘乎所以地夸下了海口。

　　3个多小时后，我酒足饭饱、摇头晃脑地出了门。一阵夏雨披头盖脸地把昏昏然的我淋回到现实中。我在法国认识的人不过是几位高校老师，一大堆几乎毫无来往的同学，再加上出版社销售部一帮自封的教育部调研员。这个忙我无论如何也帮不了。但别人的饭已经被扫荡进了肚子里，我总不能吃白食吧？况且这顿饭是我留法生活中最丰盛的一餐。我不由自主地跨进了一家书店，买了一大堆儿童读物，最后打上一个大包裹寄给了张先生。

　　这天的推销结果为负数，因为我倒贴了买书钱。

　　无解之谜

　　老天有眼，靠着我一个月来的脑勤、嘴勤、脚勤，在经历了种种苦辣酸甜后，我成功地推销出十几套百科全书。扳着指头一算，每套书我可以拿到8％的回扣。从理论上讲，我总共可以领到10000多法郎的报酬。

　　“小伙子，你干得很出色，留下来继续干吧！我们打算正式雇用你，每月给你付基本的固定工资，然后再根据你的销售量付浮动工资。”销售部主任竭力挽留。“谢谢您的好意，我打算不久就回中国，并将在中国做更有意义的工作。”我婉言谢绝。

　　“现在就结账，可以吗？”我想马上领走我的打工钱并另谋高就。“不行，1个月以后我们会寄给你。”销售部主任拒绝了我的要求。原来学生打工的报酬并不完全按他们当时的销售额计算，而是根据后来客户转入公司账户的最终数额计。而这个数额只有公司和鬼知道。

　　一个月后我收到一张公司寄来的支票，不过支票上仅仅写着2000多法郎。我感到失望，急忙打电话询问。我被告知80％的客户都在一个月内改变了购书的初衷。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公司自己编造的假话？我无从核实。这成为我海外打工史上一个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谜。（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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