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几乎所有的小城都会把一湾小河当作自己的碧玉腰带，广场对于城市也是必须的。假如我们拥有足够的高度从空中打量一座小城，广场会因为醒目成为它的脸。从上个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五一广场就是波阳县城的脸。

　　这是一张让全县人民骄傲了几十年的脸，和上饶地区其他县城的广场比，五一广场的面积是最大的，它拥有400米煤渣跑道，有扩音设备齐全的主席台，草坪大得如同微型草原。广场的南部比街道要高出一米左右，四周用水泥做了护坡，两侧各设一处大门，如同体育馆。有着立体身形的广场如同一艘退役的航母，长年停泊在五一路南侧的中心地带。

　　在我刚开始有记忆时，广场是县城政治生活的舞台，那里常召开万人大会，高音喇叭如同轰炸机在县城上空啸叫，地面红旗漫卷，口号喧天。在我的印象里那时的广场是一张红色的神情肃穆的脸。

　　1978年我到五一小学念书后，广场的表情逐渐放松，除了大型节日，那里很少再出现人头攒动焰火满天的情景。广场上的草长野了，成为中小学开运动会上体育课的场所。更多的时候，它是低年级学生放学后不回家的主要原因。那个年代的儿童游戏：丢沙包、攻城、叫木、冰棒烊了等等，都需要开阔的场地，五一广场因此成为每个和我同龄的县城青年童年回忆中无法逾越的一章。我读五年级时，每天放学都要在广场上攻城至天黑，用石子在跑道上画一座由许多方格组成的城，一伙人在格中守，另一伙人试图穿越它，被守方碰触即算阵亡。叫木也是经常玩的，一个人追一伙人，被追到者就变成木头不能动，必须等同伴来“导电”激活。

　　大人们很少来广场散步，在他们看来，那永远是一张不能随便踩踏的脸。

　　80年代中期，五一广场又有些严肃了，县法院经常在那里召开对流氓团伙的宣判大会，广场成了县城的普法课堂，全城的中学生都要去接受教育。法院院长锋利的声音让每个罪犯低下头，让整个广场屏住呼吸。我们沉默地从广场散开回家，法院院长的声音还在耳廓里盘旋，教导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震动最大的一堂普法课是我读高二那年上的，邻校比我高一级的一个男生为了一个据说长得像山口百惠的女生，自习课时用匕首刺死了另一个男生，死者据说学习很好，并且相貌英俊。案件轰动一时，对我们这些情窦初开的同龄人触动更大。宣判杀人者那天，一些有着危险倾向的男生感到双膝发软，并在心里修改了一句名诗———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那个夏天过去后，县城两所重点中学都出现了少有的平静。而五一广场也似乎在这种平静中结束了自己的使命。

　　在我忙着考大学读大学的过程中，五一广场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商贸市场，一楼卖鄱阳湖的各种水产品和杂货，二楼还修了一座现代儿童游乐场。作为替代品，另一座同等规模却没有主席台的广场出现在芝山脚下，但它已经不叫五一广场了。在漫长的上世纪90年代，新广场一直处于不知所终的落寞状态，似乎一个人，从一个时代来到另一个时代，不知怎么调整自己的心态。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年代，广场从县城生活的中心位移到了边缘，质地变得柔软，却又没有柔软到像“城市的肚皮”那样可爱的程度。因此除了一些学开摩托的人和少量恋人会偶尔光顾那里，广场上就只有黄昏飞往芝山的白鹭的影子了。

　　广场在芝山脚下徘徊了差不多十年，忽然来了灵感似的，以令人吃惊的速度推出了自己的最新脸谱。2003年春天以来，它一天赶着一天地朝着城市休闲广场的定位奔去。我最近一次回波阳，发现它已经和翻修一新的止水古池连成了一片：芝山密林做的天然画屏、雕龙的迎宾门、草质细嫩的草坪、铜雕、椰树灯、喷泉、做成蘑菇形状的地灯、从某座树桩里冒出的萨克司风……都市里的时尚元素嫁接在我故乡古朴的山水间，成为县城的休闲风景带。

　　新芝山广场上的另一种风景是每天早晚漫步其上的上千名县城居民和游客，在他们中我发现了一年出不了几次门拄着杖的八旬老人、躺在婴儿车里的孩子、跳折扇舞的中年妇女、大方地挽着手的情侣、拍照留念的高中毕业生、坐在台阶上托腮作秀的业余诗人、捧着速写本写生的县城画家……过去，在五一广场上和老芝山广场上，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类型的人，以那么休闲的姿态出现在县城的脸庞上。

　　(范晓波 江西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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