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文化是我杜撰的,起因是看了洪迈《容斋随笔》中的《油污衣诗》一文。洪迈10来岁时在一家酒店的墙壁上看到两首题诗,一名《犬落水》,一名《油污衣诗》。洪迈说:《犬落水》“太俗,不足传”;《油污衣》“殊有理致”。诗云:“一点清油污白衣,斑斑驳驳使人疑。纵绕洗遍千江水,争似当初不污时。”洪迈“是时甚爱其语,今六十余年,尚历历不忘,漫志于此。”这两首诗的作者肯定都不是名家,若是名家的作品,则早收之于集子中了,不劳洪迈“漫志于此”。洪迈既将之记下,便使得这两首作品因《容斋随笔》一得以留题于世,一得以留全诗于世。这题之于酒店墙壁上的两首诗作,就是我所谓的墙壁文化。

　　墙壁文化在我国源于何时,大约已不考,但历史悠久则是肯定的。诗仙李白游玩黄鹤楼时,本来诗兴大发,正欲提笔写诗,突然间不写了,何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上头”二字,除了指黄鹤楼的墙壁之外,还能指什么呢?看来,李白原本也是要写一首咏赞黄鹤楼的诗的,而且就写在黄鹤楼的墙壁上,哪知抬头一看,墙壁上已有一首诗,崔颢写的,把他想写的东西都写进去了,无奈之下,只好搁笔走人了事。显然,崔颢、李白虽是超一流的诗人,同时也是墙壁文化的积极参与者,这恐怕应是不争的事实。

　　宋押司宋江被流放到江州,虽然因了戴宗和李逵的照顾不用整日呆在牢里,但那毕竟是囚徒的日子还是不好过,好在荷包里不缺银子,可以常溜出牢房到外面游玩。一天他独自踱到江州名楼浔阳楼上,几杯酒下肚,诗兴随着牢骚来了,又见那浔阳楼“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题咏”,于是不觉手痒,趁着酒兴也在墙壁上题诗一首,自个儿将造反的小辫子送给了人,差那么一点连小命也玩丢了。

　　在墙壁上发表作品的例子很多很多,可见我国的墙壁文化不仅是历史悠久,还很兴旺发达的。于是,如崔颢的《黄鹤楼》,如洪迈记下的《油污衣诗》之类有价值的作品方能得以流传下来。墙壁文化还是功不可没的。而墙壁文化兴旺发达的原因,在下揣度,恐怕和那时的识字者少,读书人的地位较高有关。古语有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可能有点夸大其词。但出于对读书人的尊重乃至延伸到对写有字的字纸都十分尊重,我却是亲见的。我的奶奶不识字,但对字纸就尊重得了不得。她若见地上有字纸,不管脏与否,是一定要捡起来小心包好,回到家后拿将出来,面对神龛念念有词,才在神龛前点火烧掉。她警告我们不能脚踩字纸,当然更不能用作其他。否则“眼睛会瞎!”读书人少,能在墙壁上发表作品的人自然也就不多,可能,当时能在墙壁上发表作品的人,还会受人尊敬也说不定。所以我估计,那时的茶馆酒肆,亭台楼廓,一般都备得有文房四宝的,读书人玩得兴起,喊声“店家,笔墨侍候!”便可进入墙壁文化的殿堂了。

　　现在可不行。这肯定和我们的文化普及有关。物以稀为贵,现在的识字者既已不稀,还何贵之有?这一来,墙壁文化也就走到了末路。君若不信,倘若哪家新开张的饭店在粉得雪白的墙前也备下笔墨侍候,那么不消一个时辰,那墙壁就非涂满“现代派作品”不可。

　　是不是墙壁文化不再存在了呢?当然不是,只是走了邪路。没有笔墨侍候不要紧的,现在有的是自来水笔,更何况还有小刀之类。现在的墙壁文化不仅不可再见崔颢这样的佳作,连《油污衣诗》这样的作品也不可求了。有的是什么呢?最常见的是“某某到此一游”,这还算上乘之作。我曾在一旅游景点的墙壁上看到很多行字,字迹有异,大小不同,但稍稍用心,还是看出了“写作”的先后顺序:“在此乱画的是小××!”你就是个小××!“你还不是个小××?”你们全都是他妈的小××!”上录者还不算太俗,其余的,更是“太俗,不足传”,舍去了。

　　作者：吴世祥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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