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从乡村来到城市生活了十几年,餐桌上的菜自然比过去丰富得多了,但出现最多的一道菜却是蕨菜。而且这道蕨菜的做法与家乡的做法完全一样。说实话,把一道菜吃成一种经典,吃成一种深深的情感,这似乎有些难以理解,但在我身上就是如此。

　　蕨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长在山野草地里,根茎长,横生地下,复叶,且成羽状分裂,下面有繁殖器官,用孢子繁殖。嫩叶供食用,根茎可以制淀粉。这是读中学时生物老师这样照本宣科的。而那时我已经吃了十多年的蕨菜,对蕨已经很熟悉,因而我的注意力可以不集中,让自己尽情想想家乡的山野幽谷,想想乡村少年们背着竹筐,在林中或是在草地,一边哼着自编的歌谣,一边采摘着一根又一根筷子似的从地下抽生而出的嫩蕨。就这样不知不觉间,竹筐满了,肚子也饿了,于是纷纷踏上了越走越沉的回村之路。接下来的几天里,家家的餐桌上都有了可口的蕨菜影子……

　　由于家乡人普遍爱吃蕨菜,加上又是饥饿年月,因而每到采蕨时节,每家每户都要暂时放下手中的其它农活,频频出动大小劳力去满山遍野地采摘蕨菜。除了自家吃外,还加工成半成品或成品(干货),然后背到县城售卖,找一点油盐钱和小孩的学费。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我的父母是最有心计的。为了保证采摘到上等的蕨菜卖个好价钱,每到冬末的阴雨天里,父亲都要冒着寒冷远足至山林中,将那些长蕨的林中空地整理出一圈防火墙,然后小心翼翼地点火焚烧尽防火墙内的所有枯草朽木。待春天的第一场雨后,父亲就让我和弟妹直奔远山中的那些火烧地。于是眼前所发生的奇迹往往会让我们大呼小叫,因为那一块块被火烧过的黑土地里,遍地抽生而出的是又肥又嫩的蕨茎,情形就如一块块黑色泥地上插满了一根根褐色的筷子。那采摘蕨茎的感觉更是妙不可言了。一是手握蕨菜茎的感觉非常柔软,二是手稍一弯折蕨茎就在该断的地方断了,这样即便采满一竹筐,手心也不会生疼。这些上好的蕨菜采回家后,母亲先是在沸水里煮一下,然后再放入冷水中漂洗几次,待苦腥味全消了,蕨菜就可入厨加工食用了。当然也可以滤去大部分水分之后作为半成品售卖了。要是做成干货留后食用或售卖,则要将漂洗好的蕨菜拿到阳光下晒干,然后扎成分量相同的小捆。记得母亲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总是显得很专注也很满足,仿佛是在完成一件件艺术品。多年后的今天,我都认为母亲事实上是将一种食品艺术化。她就是用这种艺术化的食品,在县城的菜市上,时常换取一家的生活费用以及我和弟妹的学杂费。

　　家乡的蕨菜由于在阳山和阴山都竞相生长,因此吃新鲜蕨菜的时间可以长达一月有余。原因是阳山的日照时间长,气温高,因而蕨菜抽生的时间早。而阴山呢,相对来说日照时间短,气温稍低,蕨茎抽生的时间自然要滞后。常常是,阳山蕨已经上餐桌半个多月了,阴山蕨才像睡醒似地从泥土中冒出头来。而就口感来说,阳山蕨显脆,阴山蕨显韧,故而前者宜炒食,后者宜煮吃,或者说前者宜做菜,后者宜做汤。做菜有拌火腿丝共炒,有拌豆豉合炒等,做汤有拌蚕豆米共煮,有拌白云豆合煮等。此外阳山蕨和阴山蕨都可以与大蒜、姜片相拌泡成酸腌菜。蕨菜本身就是中药,有解热、利尿等功效,因而常食对健康有益。记得稍懂点中药的父亲早年间每次吃蕨菜时,总在餐桌旁这样对我说。后来我翻查中医药典时,竟发现对蕨的确有这样的药效诠释。

　　我是吃着家乡的蕨菜渐渐长大的,也是吃着家乡的蕨菜渐渐远离了家乡的。多年后的今天,我为在城里能时常吃到从家乡捎带来的干蕨菜而高兴,但高兴之余又总是为不能亲自在家乡的山野幽谷间采摘蕨菜而生发许多遗憾。无奈之中只好常常翻阅史书,并特别留意那些与“蕨”有关的文字。“陟彼南山,言采其蕨”,这是《诗经》中描写采蕨生活的简洁诗句,也是我常吟嘴边的古老诗行。每次诵读它时我都为诗中主人所由衷彰显的采蕨意境而深为动容。自然,我总能有滋有味地吃好餐桌上的每一盘炒蕨菜或是喝好每一碗蕨菜汤,以致对生活常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

　　作者：杨泽文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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