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喜儒

　　1984年5月9日，为了参加国际笔会第四十七届大会，巴老第6次访问日本。那时巴老患帕金森氏综合症，又因骨折，已经在医院里住了1年多。虽然能下地活动，但得拄拐杖，行动极为不便。巴老周围的亲友多数不赞成巴老出国开会，怕他的身体支持不住，病在日本。但日本笔会会长、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会长、与巴老交往20多年的老朋友井上靖先生3次到医院看望巴老，恳请巴老去东京参加大会。水上勉先生率领日本作家代表团来访时也盛情邀请巴老访日，巴老犹豫了好久，他不愿叫日本朋友失望，又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怕给日本朋友添麻烦。最后征得了医生的同意，在医院里写好了大会讲稿《核时代的文学———我们为什么写作？》，出院回家，做出访的准备。

　　在东京成田机场，井上靖先生亲自到机舱口迎接。巴老坐着轮椅，在日本朋友的簇拥下，在记者们耀眼的闪光灯的辉映中，进入贵宾室。巴老说：“当我坐着轮椅被推出成田机场时，我看见一张张亲切、熟悉的脸，我握住一双双温暖的手，我的眼睛湿润了。我又来到朋友们中间。我忘记了疲劳，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个病人。”

　　巴老否决了我们让他少见客人的意见，他说：“我既然来了，就要尽可能多见些老朋友，不要拒绝任何人。我是个爱国主义者，累一点不要紧。”

　　在东京期间，巴老接受了日本多家新闻机构的采访。采访多以与日本著名作家对话的方式进行，与中国不同的是采访要付给被采访者采访费。

　　巴老在访日期间，大约收到近百万日元采访费。巴老叫我和李小林把这笔钱给日中文化交流协会送去。巴老说：“20多年来，他们为中日友好事业辛辛苦苦工作，经济上靠会费维持，很困难。你们把钱送去，可以帮助他们多少解决一点问题。”佐藤女士说什么也不收，说巴老的心意我们领了，但钱无论如何也不能收。这样推来推去，不可开交，最后我们只好把钱放在桌子上急忙溜走。过了一会，佐藤女士又叫人把钱送了回来。巴老叫我们对佐藤女士说：“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不要客气。我知道这点钱解决不了什么大问题，但这是我的心意，不收就见外了。”巴老心诚意切，最后由白土吾夫先生出面，正式接受了捐赠。其实巴老口袋里没有外汇，和我们一样，只有公家发的少量零用钱。巴老体弱多病，带了许多药，巴老没想用这笔钱为自己买点药，而是用以支持中日文化交流事业。后来我们陪巴老去银座散步，巴老为他钟爱的外孙女和孙女买的礼品是两个口里喷火的小妖怪，每个400日元。

　　巴老可能预感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访日，所以他日程安排很紧。巴老说：“友情是我生命中的一盏明灯，离了它，我的生存就没有光彩，我的生命就会枯萎。友情不是空洞的字眼，它像一根带子把我的心同朋友的心牢牢地拴在一起。”

　　1990年9月，日本福冈授予巴老福冈亚洲文化奖创立特别奖。同时获奖的还有其他世界一流的作家、学者、艺术家。在授奖证书上写道：您长期的文学活动为亚洲的智慧、文化的形成和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

　　在授奖仪式之前，福冈亚洲文化奖委员会派4人专程到上海，盛情邀请巴老出席颁奖仪式，巴老说：“虽然我也想见见老朋友，无奈疾病缠身，恐怕力不从心了。”最后巴老决定由他的儿子李小棠代他去领奖并代读讲稿。

　　巴老在发言稿中说：“我今年86岁，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我愿把余生献给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事业。即使我的生命化成灰烬，我那颗火热的心也会在朋友们中间燃烧。”

　　福冈亚洲文化奖评委会为受奖者颁发了奖章、证书和500万日元奖金，还有一件博多泥人。听说巴老捐给中国现代文学馆300万日元，上海文学基金会200万日元，但没看到有关报道，估计巴老不愿声张，悄悄捐的。

　　巴老一直关注中日的文学交流，特别强调对日本文学作品的翻译介绍。1980年，巴老与木下顺二先生对谈时说：“与日本和世界各国的文化交流，首先要翻译各国的作品。如果不了解对方国的文学作品、文学界的情况，就不可能有正确的文化交流。”

　　1984年，巴老在《我的期望》一文中说：“这几年来，我国翻译出版的日本文学作品越来越多，还创办了专门介绍、评论日本文学作品的季刊《日本文学》，使我们有更多的机会接触日本近、现代文学作品，了解文坛情况，这是件好事。我以为，加强文化交流，首先要多介绍彼此的文学作品。因此，我希望我们尽量多翻译出版和评介日本的各时代、各流派、不同风格的名著。”

　　巴老不仅高声呼吁，而且身体力行，在他的《随想录》中，就有12篇专谈日本的文章，而在巴老寓所的客厅里，不知接待过多少日本作家。我每次去看望巴老，他都要问我日本文学和日本朋友的情况。这是我每次见巴老不能缺少的固定内容。1999年10月，我去医院看望巴老，转达了日本作家对他的问候。巴老说：“我也很想念日本朋友，请你方便时代我问好。”

　　巴金是中日文学交流的一面闪光的旗帜。他说：“我期望，文学成为加强各国人民友谊的纽带，成为联结各国人民心灵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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