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在电脑上还能打出“妯娌”这个词组，大出我意外。这说明中国人还普遍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再过些年，这个词就要像古汉语那样去字典上查解释了：在古代，一对夫妻允许生两个以上的孩子，如果一家人生有两个以上都是男性时候，这几个男性的配偶形成的关系就叫妯娌。

　　岳母的妯娌到我家来了。跟着妻子的叫法，我也叫大娘。去年，先是岳母到她的妯娌家住了些日子。那次我是非常不高兴的。我觉得到一个妯娌家去看看快回来也行，但是她去一住好几个月。去的时候胳膊好好儿的，回来一只胳膊就残废了，永远抬不起来了。她在泥地上滑了一跤，摔脱了臼，其实只要让骨科医生动几下手脚拿上就行，可是他们没有送到医院去治而是找了个仙家，结果越治越坏。回到哈尔滨时，再去骨科医院一检查，胳膊根本就没复位，而且已经长在臼的外面了，要复位就要重新扯下来，再按回去。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有给扯下来，痛得老太太差点死过去。要复位，只有开刀动手术。大夫说，不用治了，就这样吧，这么大岁数了，别遭那个罪了。一年过去了，现在来看，她老人家的那只长在臼外面的胳膊除了不能抬起来，干别的好像还看不出来。这让我感到很奇怪。原来人体比机器抗折腾多了，任何机器这样驴唇不对马嘴地装配起来是绝对不能转动的，人体想不到可以这样对付着用。

　　所以现在这妯娌要到我家来，我心里就不怎么欢迎。来到一看，我的怨气也就消失了。这是一个像我岳母一样的腰弯得很厉害的老人了。上次我见她还没有这样，几年之内人一下子矮下去了半截。腰变得成了一个问号，再也不能直起来看人了。面对这两个眼看就八十的老太太，我觉得自己好像年轻起来。她们几乎是一模一样，两张脸都是皱得像核桃。据说，我的岳母年轻时比她这位妯娌要漂亮得多，这位大娘年轻时很丑，还有麻子。现在那麻子根本就看不出了，因为皱纹比麻子要深刻得多。所以分不清哪个更老哪个更丑了。

　　岳母妯娌三个，也就是岳父弟兄三人。当年他们家很穷。父亲早亡，是寡母带着他们生活。到后来在三兄弟都成家之后，仍然在一起过日子。几乎让人难以想象。老大四儿四女，八个孩子；老二同样是四儿四女，八个孩子；我的岳母三女一子，后来夭折了一女；这样二十多口人在一个家里怎么样生活？我只见过十口之家吃饭的情形，我煤矿的一个同事生了八个孩子。八个孩子那情形就像一窝猪崽子在一个槽子里吃食，只听见呱呱地抢食声。谁要是不抢，那就只有挨饿，没人注意到你。二十个孩子放到一块儿吃饭，而且不是一个父母生的，你能想象到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能不争食？能不打架？三个妯娌能不替自己的孩子争吃的？可是他们就这样在一口锅里吃饭，直到大跃进那年，成立了公共食堂都到公共食堂里吃才结束。据说，这三妯娌从来不吵架。妯娌从利益上来说是天生的敌人。真不知道我的岳母一家是如何维持的。

　　两妯娌见面倒也没看出特别亲热来，但是同来的她们的外孙女说，一夜唠到天亮。现在已经半个月过了，话仍然还没说完。岳母对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妻子，一年到头也没说过这么多的话。

　　这两个本无什么血缘关系的老女人，就因为嫁给了一对弟兄，就成了一对终生的亲人，一个吃饭在嘴边粘上一粒米饭，另一个就用手给拭掉；一个头发没梳顺，另一个就找来梳子再给重新梳一遍。妻子买回鱼，这两个老妯娌，一个在阳台收拾鱼，另一个就搬个凳子也到阳台上坐在一旁，一句一句地唠。她们睡在一张床上，白天黑夜地唠还没唠够，抓住一点时间也要不停地唠。

　　还有一个老妯娌在山东老家，不断地向她的儿女说要到东北看看这两个老妯娌，可是没人送她来。我回去，她向我问起远在黑龙江的这两个，对着我老泪纵横。我想象不出三个老女人坐到一块儿是个什么样子，难道也能睡在一张床上？

　　我们这一代人还有妯娌这种关系，但是永远也不可能有像岳母这样的妯娌了。社会在进步，可是进步的社会也在正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疏远。而且这疏远的速度决不比科技发展的速度慢，前几年同事之间春节还有拜年的习俗，近几年已经消失，代之以电话，最近好像电话也不打了。我不可能想象妻子能和她的妯娌这样相处。再过两代，妯娌这种人际关系都将消失，更别谈什么亲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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