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志成

　　必须强化中国的民族自尊心，必须强化中国传统文化的世界意义，这都是对的。问题是依据怎样的思路去强化，如何强化，在强化中注进了多少“必须彻底更新”的因素，这才是至为重要的。然而有时我们的想法和做法恰恰偏颇，甚而错了。

　　爱国爱到缅怀千百年前“天邦大国”的盛誉，以及“四大发明”的永恒神圣，或是习惯于或陶醉于称外国人为“胡”、“夷”、“蛮”、“洋鬼子”，这都是很大的惰性意识。何谓“天邦”？何谓“大国”？必须比较，有依有据才成。自称或公认为至高无上的、至大无比的“天邦”、“大国”，世界历史上的角色很多：如希腊帝国，罗马帝国，威风一世的法兰西拿破仑帝国，号称“日不落”国家的“大英帝国”，希特勒吹为“上帝眼中最优秀人种”的德意志帝国，等等，都曾这样干过。世上本无“天邦”，本无在各方面都取得统治地位并稳做霸主的“大国”。谁以“天邦大国”自居，谁注定犯了历史性的大错误，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致命的愚蠢，尤其是曾经落后、曾经处于屈辱状态的国家。而曾经落后、曾经屈辱的国家，觉悟的第一标志就是敢于不服气、敢于否定各式“天邦大国”的威风。比这更重要的是认识到自己主观上的弱势，从而自强、奋进。

　　今天，我们中华民族正在努力去做，因之进步很快。但某些人仍在误区里徘徊，而误区之一就是溺于对中国的“天邦大国”的怀旧和吟咏。

　　讲中国古文化，如《易经》，如“四大发明”，以及中国的古文字、古文献、古皇帝，给予应有地位并适当地讲一点它的功德，都是应该的。但恋古恋到唯我独尊、举世无双、千古不易，这是作茧自缚，很难突破。

　　说《易经》是现代数学（如“二进位制”）之母，这不仅勉强，还有点犯迂。近当代的代数、几何、电脑计算，毕竟超越了《易经》中八个符号乾、坤、离、坎、震、艮、兑、巽的交替使用。“四大发明”曾经卓越，但后来带有现代意味的罗盘、印刷、火药、纸张，也毕竟大大突破了中国的原始制作技术。我们必须尊重我们中国的古代成就，但在这样的事上费去太多的兴趣和精力去玩味、抚摸、咀嚼、品尝，而不分出更大的气力去探新，这是不划算的。

　　说中国的传统文字，传统语式，传统语风仍有开掘价值，这也是对的。但我们过分迷恋地“玩文”积习，如过分玩味字形、字意、词藻、词趣、笔墨，乃至陷于“文丽而无用”（刘勰讥司马相如、扬雄语）境地，很像鸟的羽毛过厚而翅膀乏力，应当克服。

　　以文载意，和以文为玩，毕竟是两回事。眼下中国作家、学者写的文学作品或学术著作，玩“语言”的比重颇大。有的玩俗言亵语，有的玩概念术语，但“文”又远胜于“意”。对真理、真知、真做的发现和提出，思考和实践，颇疲弱，而用去很多的笔墨去表演“文技”，甚而故意让读者读不懂，以此炫其“才”。这对中国既有用又有益的文化的起飞，客观上都起了掣肘作用。

　　古今中国文人的优质品格是以文字、文化做工具，做武器，尊重求是辨非、扬善抑恶的实效。而某些文人的劣质积习之一则是专一舞文弄墨，自宠自炫。而且，有意无意地滞阻了社会的前进。

　　奋斗几十年，把我国建成富强民主文明的社会主义国家。要实现这一目标，要做的事很多，应克服的东西也很多。但我看第一要克服的，就是中国文化中的某些劣质积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