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批评类语言文字，是留给我们十分珍贵的文化遗产，“一直保存着生命和活力”（王元化语）。龚自珍的批评，闪耀人格光辉，且打动我的是他的自我批评。

　　道光十九年，京杭大运河淮浦段，一艘船上坐了一位饱读诗书的大批评家、诗人龚自珍，他为人刚正不阿，思想自由，并怀有强烈的平民意识。他曾描绘自己的肖像：“戟髯炬目，故衣残履。”这是一幅酷爱战斗、无所畏惧的形象，戟髯炬目，足以使他的论敌胆寒心怯。龚自珍素来憎恶尸位素餐、庸俗鄙吝的政客名流。多难的民族，被鸦片薰得国贫人弱，而官僚腐败分子却仍在玩弄权术，扼杀正直，欺骗善良，制造种种文字狱，思想被禁锢，文化界死气沉沉，一潭死水。龚自珍拿起批判的武器，针砭时弊，讴歌正气，他悲壮呼号：“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可现实社会仍然是：“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一生诗文耗尽了他的心血，他毅然辞官，连家人也不带，踏上了南下返乡的征程。

　　滔滔运河水，却没能让诗人平心静气地休息休息。批评是特别累人的，批评是需要冒风险的，批评甚至会带来杀身之祸。由于不愿敛藏锋棱，龚自珍一生得罪了许多人，包括他的朋友。友人姚莹说他“言多奇僻”；知交魏源直接对他说：“足下有不择言之病。”可见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以醒悟者的角色自律，不苟于世，大胆批评的人，生存着是多么不容易，龚自珍走向被漠视被曲解、荒凉孤独的境地，贫穷始终跟随着他。南巡的船，激起很高的浪花，飞溅到诗人的脸上。他看见两岸纤夫在拼命地拉纤过闸，透过浑厚沙哑的号子，似乎听到了声声控诉与悲泣，诗人深夜不眠，禁不住又要批评了，然而这一回，他却把自己视为批评的对象：“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靡太仓粟，夜闻邪许泪滂沱！”今天读罢这首诗，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沉浸在自我批评、反省中泪流满面的龚自珍，他让我感动不已，诗人的人格是那么健全，心灵是那么纯洁。

　　现实迫使批评者陷入苦闷与寂寞，这是历史的悲哀、人类的悲哀。但龚自珍的灵魂伴随自觉的批评意识，一同行驶在人生的航道上，升华至很高的精神境界。批评自身不会寂寞，批评的历史长河里不断有搏浪击水的勇士出现。忠于事实，尊重思想，批评使文明世界空气清新，百花争艳。远离相骂或互捧、批评异化的喧嚣，当自己的灵魂需要用自我批评来净化洗涤的时候，我把目光投向了那条曾承载过批判斗士的河流，听见激荡的浪涛和诗人的批评：“我亦曾靡太仓粟！”何诚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