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许志强

　　吴启森是个富有戏剧化色彩的人物。刚相识的时候，他对钓鱼基本不入门，但瘾头大极了，只要一到水边，情绪立刻处于极度亢奋状态，别人钓上鱼，他由衷赞叹，激动得不行，还手忙脚乱地帮忙———尽管经常帮倒忙。若是他自己钓上鱼来，那激动简直难以描述。晚上，别人都收竿了，他还不舍弃，这时鱼漂已经看不清楚，他就使劲往前探身子，恨不得把眼睛贴到鱼漂上。他对钓鱼的热情是最最高涨的，但成绩总是最末位。每当垂钓结束大家清点战果，他会难为情，表现出无限遗憾，似乎做了对不起大家的事情。碰到他一无所获，大家会把收获分给他，他不拒绝，但很愧赧，不住地咳嗽，说，“咳……咳……这怎么好意思……好吧……也好，拿回家让他们看看也好……”

　　钓淡水鱼有这么句行话：一水，二饵，三技，意思说，第一要看水里有没有鱼，密度如何，若水里没有鱼，再好的鱼饵、再高明的钓技也白搭；第二是鱼饵好不好，对不对路；最后才是技术高低优劣。这里所说的鱼饵是广义的，泛指钓鱼用具和装备，若装备不行，鱼饵肯定好不到哪里去，技术自然也无从说起。所以，人会不会钓鱼，技术如何，一看钓具装备便知。

　　老吴的钓具纯粹瞎凑付，鱼竿是钓海鱼用的竹三节，鱼钩是小号的海钓钩，鱼漂是自制的鸡羽七星漂，装鱼竿的包、饵盒、线母、鱼护、支架都是自制的，置办这套家什，估计顶多10块钱；这全套渔具的价值，不抵一只日本鱼钩，实在太寒碜。可他感觉这已经很好了，说，小时候用大蒜芯当鱼漂，一样能钓鱼；我这是小米加步枪，气死渔具店老板。我告诉他，在北京渔具店里，有价值1万多元的钓具。他惊得直咂嘴，不断微微摇头，似惊叹，又似乎不大相信。说实话，1万元的钓具，对普通中国钓手来说的确太过奢侈，但几百元钱是应该花的———起码得有一长一短两支碳素鱼竿，几套鱼漂线组。鱼竿、鱼漂、鱼线不好也还罢了，顶多比别人收获少，但鱼钩万万不可以凑付。优质的鱼钩，把钩尖轻轻挂到指甲上，立刻会粘挂住，如同生了根，可以感觉到有种自动刺入的趋势。而老吴用的鱼钩，钩尖就像磨秃的针，挂到指甲上直打滑，这当然使中鱼率大打折扣。那时他给我的印象，是钓出水面的每一条鱼都会脱钩，然后在草丛里找半天，一旦找到，就像扑蚂蚱一样扑过去，使劲压着，那样子让人笑破肚皮。起初以为他刹钩收线时没有爆发力，鱼钩不能刺入鱼嘴，可观察下来，发现他刹钩的动作幅度很大，也非常狠，鱼钩和铅坠呼啸着直冲云天，这尽管不合要领，但绝对能把鱼唇刺穿，不至于如此频繁地跑鱼。后来一看他的鱼钩，才明白问题所在。于是，我送他两只钩，并告诉他一些钓鱼的常识性知识。他不错眼珠儿地听，样子很虔诚，而且不停地摇头咋舌，表示钦佩赞叹之意。换钩以后，他的情况立刻大不一样，几乎所有钓上来的鱼都挂在钩上，不再扑蚂蚱了。他兴奋得直拍手说：“咳，能工巧匠必有利器，何况我这笨人。”

　　再以后，得知老吴曾在河北省体校干过专业摔跤运动员，“文革”时期，体校解散，他回青岛不几年，就因故意伤害罪被判8年徒刑。别看吴启森现在稀软得像摊泥，连孩子也敢呵斥他———早些年谁敢？你就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那时候，他可是个威风八面的人物，谁敢跟他叫板？

　　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眼前这个随和得近乎卑贱的人，就是那个威风八面的吴启森。于是有一天，我试探着问他。他并不怎么避讳，但也不愿细说，只是笼统地一言以蔽之说：“年轻时候，咳，不懂啊；进去以后才算明白了点儿……那里边，绝对是大熔炉；可以把铁炼成钢，也能把好钢变成铁渣子。”

　　大概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老吴的钓具开始讲究起来，也用上碳素钓竿，而且时不时地找借口请我喝酒。我明白他这是觉得欠我人情，现在要还情了。第一次到他家，是1996年正月。老吴的妻子比他老相，但当年的漂亮和风韵犹存痕迹。她看上去对老吴无限服从，说话做事很谨慎，似乎总担心自己说错什么、做错什么。刚刚落座，我就感觉出老吴是当家人，第一把手。趁妻子出去做菜的时候，老吴告诉我，年轻时候他脾气暴，妻子总让着；他又不知道疼老婆，一来二去就磨合成这个样子；现在怎么弄也调整不过来了。他说：“从她现在的样子，我就看出当年自己是多么混账。”开始喝酒时，老吴把菜每样儿拨出一些，说，她这人爱干净，不吃别人动过的菜。他做得很自然，绝对是习惯性的。从这个细节，我看出他对妻子挺体贴。

　　几杯酒下肚，他话多起来，说他如今在一个乡镇企业当技术指导，一星期去两天，一个月挣500元。要是碰上难啃的活儿，需要他动手干，还额外给奖金。他说，在劳改队的8年里，他一直跟车床、刨床打交道，为了减刑，心思全用在干活上，所以练就了一套硬功夫，出狱才5年，就在机械厂评上8级车工。现在工厂效益不好，他拿60％工资内退，乡镇企业就找上门来；也曾有以前学摔跤的徒弟请他出山当教师爷，还有人想借他昔日的威名，请他到夜总会干治安，他们开出的价码都很高，但被老吴一一拒绝了，说，那就没有工夫钓鱼了———更主要的是老婆不同意。

　　正聊着，有人来找他，还带着不少花生地瓜———是乡镇企业的小头目，来向老吴请教什么龙门刨床的事。他们说的一些术语我听不懂，但从来者对老吴如对权威一样恭敬的神态中，从老吴认真而简洁的讲解中，我突然看到他的另一面———他的自信、他的自尊、他的威风八面。

　　去年春天，老吴带妻子到北京旅游，特意买了一支孔雀翎的高档鱼漂送给我。想想，其实我并没有为他做过什么，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还情，实在让我受之有愧。

　　说到老吴，必得说说孙庆林，他们是街坊，而且老孙还是老吴钓鱼的启蒙老师、领路人。从老吴的钓鱼水平看，老孙这个老师当时的技艺也好不到哪里去，也就是初级阶段吧。不过，老孙是个有心人，逢事喜欢动脑筋想办法；人聪明，好胜心也强，因而，只要想做的事，都会干得比别人强。钓技不如别人，主要的原因是他没有认真对待，只是把钓鱼当成锻炼身体。另外，他有钱，可以到精养鱼池去钓———那里的鱼塘主惟恐你钓得少，因而基本不给鱼喂食。钓上来的鱼论斤计两称，每斤至少六元钱，比到市场买还贵。在这儿钓鱼用不着技艺，想钓多少就能钓多少，只要有钱就行。有一次，老孙硬拖着我和老陈去那儿，不到两个小时，就钓了30多斤，心下一算，得交200元钱，再钓下去，口袋里的钱不答应了。老陈更倒霉，钓得已经比我多了，嘴里说算了吧算了，刚要收竿，又有鱼死死咬上钩，是条大青鱼，看样子至少15斤。我看出老陈在溜鱼时故意卖破绽，企图扯断鱼线把鱼放走，可越想放它，它偏偏不走，就那么傻呆呆地等着，根本不打算挣扎。另外，鱼塘主人也防着这一手，早就手持大抄网在旁边儿伺候了———这条鱼，等于他口袋里的一张百元钞票，岂能让它溜掉？

　　使老孙对钓鱼技艺认真起来的原因，是老吴的进步———学生超过老师，这事刺激了他。他这人不好意思跟熟人学，就买了些有关钓鱼的书和录像带，自己闭门钻研。一年过来，他已经成为钓鱼的理论家，讲起来头头是道，把我们都给镇住了。那一个时期，他跟人进行钓鱼理论探讨的愿望极其强烈，几乎到上瘾的地步，逮着谁就跟谁切磋，而且往往由切磋变成争论。对方为了反驳他的理论，就要联系实践经验，把自己实战中的绝招儿说出来。这正中老孙下怀；他就是在抬杠中学武艺———这既维护了虚荣心，又学到实战技艺。现在老孙已经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钓鱼高手……

　　———介绍完这几个“钓友”，我的意思是说，以后您再看到那些衣衫褴褛的钓鱼人，不要认为他们是无聊的闲人；垂钓的乐子，在他们看来，是天下第一的享受，是一种福分；他们的日子很美好很幸福———因为，他们已经非常满足了，不会再跟人争夺什么；所以您尽可放心，用不着把他们当成竞争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