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泉

　　那日乘车，途经冠县路———一条我住了10年的老街。虽然她富态了，也丰润了许多，道路两旁鳞次栉比的鲜亮门头，像一层浓淡相宜的脂粉，遮掩了她额头的皱纹，但那一缕沧桑的风韵还是自眼角眉梢飘了出来。道路收藏了一切。当我俯下身去，以某种熟悉的姿势凝视她，她又毫不犹豫地呈现出一切。石阶、路灯、漆黑的门洞、窄长的楼道、向北的窗、锅碗瓢盆的声音、油盐酱醋的味道、路灯下踯躅的孩子、20年前我的身影。10年的光阴扑面而来，10年的故人音容如旧。汽车驶过10年旧地，我抬手看了看表，用了5分钟。

　　道路连通着记忆的每一根神经。消失的道路是一艘沉船，深藏在记忆的海底，于无人之夜，用斑驳的船桅抚慰沉默的心，用寂寞的帆影哼唱一首忧郁的歌。20岁的时候，我总是在唱这样的歌，但我不懂，后来，我懂了，却不再唱了。因为真的有一条路消失了，她叫“波螺油子”。那年，我刚从学校里出来。一个不谙世事，不知深浅，又不知所措的年龄。一天工作下来，越是精疲力竭，越要到那个叫“波螺油子”的地方去轻松一下。出单位，走合江路到胶东路，再从胶东路一路扭下来，或者经大连路，穿无棣二路菜市场，都到波螺油子根儿上。我常走大连路，拐无棣二路，“波螺油子”就像只刚从海里钓上来的大波螺，直直地挂在无棣二路的线头上。叫无棣二路菜市场，并不只是卖菜，油盐酱醋、肉蛋禽奶、蔬果鱼鲜、生熟两样，有固定摊也有流动摊。一路上，我把敲打感官的各种味道，各色人群，各路声响，调配勾兑成一碗浓沥纯厚的老酒，在绵长久远的芳香中，缓缓松开紧绷的神经，浮起些许醉意，任由这味道指引，把我从一个世界渡入另一个世界。

　　无棣二路头儿上，波螺油子根儿上的那几个旧书摊是我要去的地方。今天看来，那里虽然无聊，却还有一个想去的地方。那些摆书摊的人中没有一个是读书人出身，他们中有断腿的司机，有下岗工人，还有挣点外快补贴家用的。他们与文化的惟一源渊，就是面前那一堆通过各种途径收购到的书。我一直认为，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以何种方式，能与书走到一起就都是缘分。但那些书对他们而言却绝不只是缘分那样简单，那些书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是他们衣食无忧、生活幸福、长幼快乐的依靠。但对我不是，书只是我生活的调味，精神的玩伴。我沉溺于其中，厮混于其中，乐而忘归，却无法从生活的艰辛与痛楚上拥有它们，无法与它们建立休戚与共患难与共的情感，尽管我可以毫不犹豫地重金地买下它们。那么就书而言，我和像我这样的读书人，与那些不是读书人的卖书人相比，究竟谁更有资格拥有对生活对患难与共的情感的发言权呢？

　　几年后，我依然走在这条路上，却开始学着思考了。这条喧哗的路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陌生的面孔，还有那些味道、声音，都躲了起来，我看得见，又看不清。我时常很慢很慢地走着，很慢很慢地踩过波螺油子光滑的马牙石，像踱过一排琴键，无声的音符高高低低挂在我心里。后来，一切都变了。无棣二路菜市场退路进室了，波螺油子成了东西快速路的一环，光滑的马牙石被铺平了，记忆失重翻倒了、断裂了，像一段曝光的胶片。我惊慌地寻找，但一切都消失了，我一遍遍地呼喊，但那条陆沉的道路听不见，失落在记忆听不见，路上的我也躲着我，始终不肯出来。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道路从不曾消失，它们就在我脚下，那些记忆也没有失去，它们一直在我心里，被时光改变的，其实是我。

　　月光清冷的一个夜晚，我独自穿过东西快速路，我依稀看见那些失落的记忆，此刻正在如水的月光下沉睡，而我，却像一阵掠过水面的风，不愿再惊扰任何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