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个目光短浅的读者,比如,读刘学洙的《大营巷旧事》时我喜欢那些看上去无关紧要的成分:小孩子们前院串后院的玩闹,两个书生谈诗,只在船舱底工作的轮机专家,婢女躲在屋角悄悄地哭,等等。《大营巷旧事》里有很多这样的成分,这使它琐碎而有趣。

　　这本随笔写的只是一个大宅院的故事,涵盖了中国史上转轨变型的一段时间,写的只是刘家三代人的经历。过去福州老城有很多大宅院,有名的也不少。南后街“三坊七巷”一带就很有名,我们知道的一些名人林则徐、严复、沈葆桢就在这里住过。这一带因此成为今天福州历史文化传统建筑的保护区,可见其名居地位。大营巷不是名巷,不过离南后街很近,在僻静的乌石山麓,恰是因为幽静,这里是今天福州的高尚社区所在。非名居非名巷,《大营巷旧事》说点什么来吸引我们?

　　是啊,一个旧时书香门第的家里,实在没有太多轰轰烈烈的事让我们眼前一亮。不过,这倒成全了刘学洙。他乐得回到自身,回到周围的小天地。旧时大家族中,老爷太太、儿孙子女、丫鬟下人、红白喜事、迎来送往,终日滋生着无穷尽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他们在大营巷里进进出出,他们梦想、欢乐、悲伤、养儿育女、生老病死,他们有时相互依偎着取暖,有时又被对方的刺扎伤甚至扎死。“历史”在他们身上穿行,但当时当刻,他们其实不知“历史”如何发生,高空的大气形势落到他们那儿也只是“生活”。刘学洙的着眼点是历史与生活的关系,是人在这种关系中所展现的取信和犹疑、激越和消沉、幻觉和幻灭。《大营巷旧事》始于展望式的“历史”高点,却结束于宅院旧事,只剩下严酷的或温暖的生活。显然,这些旧事被收藏在记忆深处,它们之所以放在这里,因为它们是个人生活的印迹。这些旧事落满灰尘,但擦去灰尘,记忆犹新。当他宽容而耐心,平心静气地抚摸往事时,他发现平静的生活下竟然埋藏着那么多迷人的风景。

　　其实,那就是另外一种风俗———与人的真实生活有关的风俗。它显然不是一家一户的习俗,而是那个年代这一阶层的生活;它甚至不仅仅是那年代的习俗,它还延续到今天。比如“祖父出殡”,我们读到的这个60年前场面庞大、礼数繁多的丧葬故事,和60年后福州有的人家对此的铺排几乎一样。我们对风俗感兴趣,不外乎两点,一个是它远去,一个是它异己。

　　而真正鲜活的历史留存在亲历者的记忆中,关乎着个体的苦痛和欢欣。它们往往是平常的、琐碎的,甚至是卑微的,但它们也是更替朝代变幻的一缕风云,记得鲁迅说,哪怕是旧时代的菜单米价,倘留下来,也是好的。记忆最有质感,它宽广、细碎、刻骨铭心、无微不至。刘学洙靠记忆和尽可能真切的言说,依托某种情境表达超出具体事件、具体历史时期的体验的多样性个别性,从而让读者体会与己有关、与如今相关的深长余味。

　　《大营巷旧事》中总有一些因素令人不能释怀,也许这些因素并非此书独具,但正巧在这本书里我感觉到了它们。它从大的历史叙事中隔离开来,内向的沉湎于自身的传奇、记忆和经验。作者不只是给我们讲述了少年时的经历,而且是和盘托出了这几十年内心深处的种种细微活动。用文学术语讲,叫做细节的描写。这种细节,在我看来有两个层次,一是表层,一是深层。居家日子、开门七事,这是表层,它们构筑了旧事的框架,让一时一事一人各有所归。但是,当细节足够多时,昨天便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恢复,即便它不够完整,也同样令我们猝不及防,这是深层的。像“婢女瑞兰”,“最劳碌最寡欢”“生活了无生趣”,死后无人送葬,这样一个凄苦的故事令人黯然。大姑父的传奇,二姑父的寂寞,三姑父的忠厚,记录的又哪里是个人的性格命运,分明有着那个时代的烙印。“很知足,很知恩,很重感情”的“姐姐”,只需要那样一个牵手的细节,已经让我们嘘唏。“继弦祖母”在破衣服里藏钱,就是不想麻烦后人。在大营巷里,类似的细节还有一些。刘学洙像个史学家,而且是我所钦佩的那类史学家,他掇拾偏僻、边缘、零散的材料,经过一番整编、训练、偏师突起,修改历史图景,他的前一部著作《开发史话》就是这种思路的演进,这次,它们又支撑了“旧事”的可读性。

　　当然,回忆要有一些理想主义的描述,每个人都会在自己的回忆中包含了取舍,故意保留或者删除,过去岁月中的缺陷会因一种好心的美化而展现出完美的轮廓,这会使平淡的叙述被有诗意的眼光贯穿,使旧时的一切平和而温存,在温暖的回忆里相濡以沫。于是,那些旧事以不同的逻辑被重新排列,这样它们就不再仅仅是它们的自身,而成了刘学洙表达情感的载体,一切都与昨天有关,一切更与今天有关。它仍然是回忆,是对自己生活的回忆,但是,它已然跳出自言自语,成为一种世态风俗的缩影。

　　刘学洙把往事的纹理缕缕梳过,把自己辛辛苦苦积累来的知识,报效生养他的地方,这不仅是一种地域的忠诚,更是文化基因的指令。不管怎么说,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成长轨迹,他不抱憾生错了时辰,恰恰相反,是真挚感谢这个年代给予的一切。

　　那么,我所喜欢的那些“无关紧要”的成分其实至关重要,没有这些成分刘学洙根本不会写《大营巷旧事》。过去的年代不再是一种历史论述,而是生动、丰富的世界,这个世界叫大营巷。

　　作者：陈竹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