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集风韵

芦集风韵

http://www.sina.com.cn 2003年09月09日03:19 青岛新闻网-青岛日报

李振波　　一支藏了20多年的小巧芦笛，竟未风干，舐口一吹，音色不逊从前。于是，我的心也随着奏响的野调飞抵了几千里远的大西北的芦集。　　芦集村儿不大，伫在有如汪洋的盐碱地拱围的一片绿洲上。每当雏鸡高亢，一派弥天大雾使您连自己的手脚也看不清，旋有为牛乳揉洗脸面之感，尚未过瘾，雾倏忽无踪可寻；日头西沉，几缕轻缈如游丝的雾，绕过每户人家的芦顶后惬意地遁去。一早一晚两阵子如此奇观的雾，来得疾去得也快，芦集无一天不“在劫难逃”。这雾气似从村前一眼望不穿的芦苇荡里散发，又回束其内。隔几顷碧绿的田畴，河堤上站着些不成行的杨柳之姿的沙枣树，杂样的树，间隙中露出招招摆摆的芦穗和再高一点的擎动的桅帆。一种觅食于水陆、日夜啼叫的翅小身长的名为“喽喽”的鸟儿，在梢头扑梭梭地起落不止。　　上前戏耍一番该是多带劲啊。可此时我已动弹不得，由母亲相偕来芦集求治那条跌成粉碎性骨折的腿儿。　　我和母亲在一户大家口里落身。天刚擦黑，从我向着门外的迷迷糊糊的视觉里，伴着沉甸甸的疾步声走进一个黑矮阔嘴巴的人。他稍一审视，顺手逮过大娘手上的漆黑的大肚瓷瓶，拔开木塞，吮足一口异香的酒，照我肿似大腿的小腿上匀匀喷开，随之展开巴掌，来回揉摩。昏黄的油灯下，他手法疾如闪电，却柔弱可感，使我周身很快传布起阵阵麻酥。随后，他又沿断腿四周上下捏掐拉拿，像是全无章法的样子。再瞧他早就大汗淋漓了…… 　　以后，他每天准时准点来为我的腿轻度按摩。重新固枷时，总要在上面涂一层糊状的药膏，这药膏是用沙枣泥掺和多剂草药煨成的。　　一次，母亲当他的面，顺口问：“能好吗？”“再断，不会断在这儿了！”谁知，他一总唬着的脸倏地变得愈冷，紧锁的口出语硬邦邦。　　原来，他独容不下对其祖传接骨术的丁点儿置疑，因是“地主崽子”，他活在当时那个分上，仅存此主心骨了。　　腿上的肿块不几日就全消了，接着感到有小虫子在腿里蠕动，大娘抿嘴笑道：“好呀，骨肉生长愈合了。”母亲由衷搭腔：“功劳得归您老一半。” 　　清晨，当雾退去，大娘就开始在天井摇辘轳，提井水，淘小米。小米产于村边儿盐碱地与黄土地交叉的极狭小地带，粒儿大可与大米比，煮熟揭开莛秆盖，腾起湿漉漉厚重重的香气，瞬间逸向全村儿，会使每一个置身其间的人涌动食欲。再瞅锅里，漂浮着半指厚的玉米糊似的稠物（当是最佳“营养液”），底下堆满了金豆子，入口咬得吱吱响。听说只有产妇、无奶婴儿、孱弱厌食的病人才有享食它的口福，好多人家逢年过节也难得吃上一顿，全用来酿制外涂药酒，预备接待外来的求治者。　　吃小米，就头是酸菜。芦集人天性淳善，有兽不猎，有鱼不网，单栽种些白菜，顶吃起见，腌入两人合抱、一人多高的大瓮里，几块青石压上，白菜经久便酸溜溜咸滋滋了，从春吃到冬。我隔窗看到大娘小小裹脚踩上凳子，从瓮里费力地搬出头一块石板儿，垫在凳上脚底，又去够下一块，再垫、再够，直至捞出酸菜来……大娘为我们滤它几遍水，放入热油里爆炒…… 　　看着我大嚼特嚼的吃相，与我年岁相仿的芦生嘟哝着小嘴，像在攀伴，但终究躲进隔壁，与家人一起埋头扒粗粝的高粱米饭，酸菜生着往口里送。尽管如此，他忘不了出去为我捎回一支支芦笛。　　此间盛产的极富柔韧活力的芦苇，尽情发挥着用处。根根都可拿来做支好笛，就连刚才提到的小米饭也断断离不开它来做炉火。它还是牛马最可口的饲草，直喂得马儿体壮如牛，牛儿肥满如象。剥下叶子的芦苇铡成一般长短，密密匝匝铺陈在斜仄的屋顶上，省檩条，省瓦灰，风霜雨雪全然不透。雨天在屋中，听听那冷雨抽打顶上芦管，从这头响至那头，弹出音阶来，一阵细风，立时一派变幻无穷、清丽动人的音律，远非居高厦的都市人所能体验的…… 　　但是，这般芦苇成就的上乘芦笛，衔在村里大人小孩的口上吹来，调门低回而压抑。现在想来，那是他们心灵的折射，是他们发自内心的对苦涩生活的忧郁和对美好明天的祈唤。　　村里人披星戴月地出与归，活儿干得苦累。动人的人事场景大都在黄昏时刻，我临窗望那河堤：婀娜多姿的沙枣树无愧是夕阳中的新娘，娃娃们骑在回家的老牛背上，纠缠着它，抬手摘几颗酸枣就像讨得了几块喜糖似的，抛入口中，然后起劲做它的小吹手，芦笛咿里哇喇响成一片。与此同时，常会迎面碰着一个戴瓜皮帽留撮山羊胡子躬背走路的瘦长老头。他目不旁视、正经有过的神情总能吸引芦生他们跳将下来，绕他窜前跑后，出尽洋相。他可绝无心思卷入这氛围，只管用手缩紧肩上的褡袋口，迎着雪白芦絮翻涌起的浪花，像一只丑陋的小船向远拱去了……“卖———针———换———线，换针———卖线喽！”有一天，一如裂帛般的吆喝声不时在芦集的上空划过。怪老头终于走进大娘家的天井，先是扒住水桶咕咚咕咚灌个饱，才跨入屋里，似喊非喊地重复在街上的叫卖声。大娘劝他压压码，好多换些针线，他仍面无表情，头却摇得像手中的拨浪鼓，再试，他索性一走了之。　　谁想没过多大工夫，他竟哭丧着脸回来，口口咬定?淮笤胂叨谡舛籼烨赖氐鼗阶琶樱未竽镌趺唇馐鸵舶状睿茨值酶叮纱辔匏思傻卦谖堇锓移鹄础5彼怕抑信郎贤量唬唤挪茸帕宋夷翘醵贤取? 　　那个土医生来做了全面复查，总算是一场虚惊。　　第二天，日头快沉下去的时候，怪老头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不声不响，一脸愧怯地站在我面前，神态近于头回犯了错事的小孩。他明白了内情，眼睛豁地一亮，瘦削的脸庞漾起了笑意，凝滞……蓦地，他警醒过来，忙取下肩上的褡袋，掏出糖葫芦、小画书、钢笔……还有一叠展平边边角角的毛票和零零散散的硬币。之后，他像了却了天大的事似的一下子蔫下来，木讷讷地站了许久。最后，他见实在找不出话来讲，就几近嗫嚅地说：“娃儿，我还来看你的。” 　　至今我还记得老货郎离去的情形，他拖着一跛一跛的腿儿极艰难极缓慢地从村中走向村口，要知道，买来那堆东西需往返百余里地，生是累成了这副模样。喽喽鸟在他头顶盘旋，啼声凄厉，猛然间被劈面来的迷雾一同裹了去，不见一丝一毫的踪迹…… 　　我发现打那以后，芦集人更加珍惜起手头的针头线脑来，大娘也常对着那包后来从井沿边捡回的针线静想些什么……我不知道，大娘一家人背着我议论的是哪一个孤寂的老头儿，在赶夜路时被堤上的毒蛇咬死；我也不知道，那个貌怪实善的老货郎为什么未能兑现许诺，迟迟不再来看我一眼…… 　　晨雾又漫起来了，隐去了为我们送行的众乡亲，极目他们，影影绰绰的，犹如行驶在茫茫海上不曾沉落的古船……今日思之，他们仍是为我们社会默默超载着大且沉重之部分的古船啊…… 　　20多年了，该有几多欢快流畅的旋律传进芦集，想必那儿芦笛的调门也早随着变了吧。我愿那儿该变的千变万变，不该变的即使再过千年万年也不要更变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