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伟比我年长四岁，二伟比我长两岁。大伟肤色白，像象牙，眉眼也很灵动，细腻得瓷娃娃一般，挺招大人喜欢的。但小屁孩们不买账，私下里老叫他“小假妮儿”。二伟黑不溜秋，皮肤像树皮，长得敦敦实实的，像没上釉没过窑的土坯。二人号称“黑白无常”，因为反差太大，在厂院里颇有些名气。

　　大伟虽然比我们大些，但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隐约听大人说他可能有什么病，具体的又说不上来。因为瘦和白，他的动作的确有女性化色彩，自从病了之后他出门就少多了，有时候碰巧遇上，小屁孩们就跟在后头喊“小假妮儿，吃蒜汁儿，咬住自己的衣裳襟儿……”大伟便回头高举右拳，作势要打，大家伙儿于是哄笑着散去。

　　那年冬天，大伟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听说外地的大医院去了不少，却总不能确诊。大人们当中也流传着譬如吓掉了魂儿啊、被狐猸子迷上了啊之类的言谈，大伟雪白的脸更蒙上了一层神秘。临近春节时，一群小屁孩们正在厂院里把整鞭抖开了，一个一个地放炮玩，远远看见大伟裹着个厚厚的军大衣走来。有小伙伴就喊：“快看快看，小假妮儿过来了。”不知谁说了一句：“你看他那恶心人样子，女里女气，别看他大，咱一样能打过他。”众人随声附和“就是就是”。一干人极力怂恿，软硬兼施，为了不背上“连小假妮儿都不敢打”的恶名，我壮壮胆走上前去，喊了声“小假妮儿”！大伟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骂道：“滚一边去。”我一把抓住他的左胳膊，使劲那么一顶，大伟真的就轰然跌倒在冻得硬硬的土地上。我撒腿跑回阵营，小伙伴们早已连天价喝彩，谀羡之词满耳，即便是我幼小的耳朵也受用得紧。“呵呵，连比我大四岁的大孩子都敢打啦，我英雄吧。”众人皆曰：“英雄！”脚底下就有些轻飘飘起来。正洋洋自得之际，忽听有人大喊“二伟来啦”！就见黑塔似的二伟把他哥哥从地上扶起来，向这边飞奔过来。刚还恨不能投我门下的小伙伴们撒腿四散，留下我这形单影只的孤胆英雄在寒风里瑟缩。二伟揪住我的脖领子，左歪右斜直推了我十几个大趔趄，咬牙切齿地说：“你敢再欺负俺哥，头我给你揪下来！”

　　开春不久的一个夜晚，料峭的风吹着，母亲拎着水果带我去西院。居然到了大伟家门口，我大惊失色，死活不肯进去。要是母亲说是来探望大伟的，我宁愿在家里做数学题。母亲不明白这其中的过节，把我扯进屋里，她和大伟的母亲在堂屋里坐着聊天，我坐在大伟的床前。大伟瘦得厉害，脸越发地白，他就斜躺在床上，睁着空洞的双眼望着我。一时无话，还是他先笑了笑，从被窝里掏出用自行车链子和铁丝做成的火柴枪给我玩，那种枪在当时几乎是最豪华的玩具，我受宠若惊地接过来，细细地抚摸，那天晚上，我和大伟摒弃前嫌，玩得很开心。

　　从母亲口中得知，大伟得的是白血病。对于这种病我是不懂的，只是想，怪不得大伟那么白呢，敢情他的血都是白的啊。那晚之后我再没见过大伟，两个月之后，一种悲伤的气氛笼罩在整个厂院，下学的小屁孩们这才知道，大伟已经死了。他母亲哭得数次背过气去，二伟豪放的哭声也在空气中回荡。我猛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身体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我是怎样一个无耻之徒啊，居然把自己的暴力加之于过那个羸弱的将要熄灭的身躯。那天，我哭得很痛，垂泪的母亲有些惊讶，在她的眼里，我的善良和多愁似乎有些过了分。

　　从此，这种负疚感总在不在意的时候找上来并纠缠不去。后来我看到托尔斯泰那老头儿也这样说：“我要做灵魂的忏悔和道德的自我完善。我再也不吃肉了，我只吃糯米团子。”大伟，那么就让我只吃糯米团子好了，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些。只是，我知道，您一定会宽宥我的，一定会说：“别啦，还是吃肉吧。”像你这样的好人，一定会这样说的。

　　好人在哪里都会有好报，尤其是在天国……⑥6河南日报2003-09-12 00:00:00责任编辑：管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