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末,我下乡归来,正逢黔湘川渝边区小城蓼皋镇赶场。这里的风情因苗族作家沈从文在《边城》中绘声绘色的描写而名闻遐迩。此时,鼎沸的湘音、黔音、川音中飘出一阵悦耳的歌声,那歌声飘飘渺渺、悠悠扬扬,忽高忽低、时伏时起,曲调单调,但却有很强的节奏感。一时间,我几天的劳顿被驱赶得干干净净。循声而去,拐过几道弯、穿过两条巷,原来是一家小酒店。敞开着的厅堂左右各放着一张六角红漆大方桌,方桌周围挤坐着的30多个苗族男女青年,一边品茶、饮酒、嗑瓜子、吃花生、剥板栗,一边聆听两位男女青年对歌。身穿绣花衣裳、佩着金银玉器的年轻苗族女老板进进出出,添茶送酒。好一派热烈而温馨的景象。

　　歌手隔桌而坐,手托腮帮,面向对手。男的唱完,女声对上,此伏彼起,接连不断。唱过几轮,男女开始合唱。男声刚健有力,雄浑厚重;女声优美舒展,清亮柔和。合唱则混声相济,柔刚和谐,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唱者情深意浓,听者如痴如醉,人人都进入了角色。

　　女老板告诉我,每逢赶场天这里都有人来对歌,高潮时达一百多人,把厅堂和两边的厢房全坐满,现在快散场了,人才少了一些。她介绍说,对歌者不一定都认识。赶场相逢,一方有了兴趣,经过试探,知道对方与自己不同姓后都可以邀请对歌,拒绝别人的邀请,被认为是不礼貌的行为,要受到众口谴责的。有的一进店门,见到异性就唱,边唱边落座。歌声一起,就自然形成了男女对阵的局势,一方一段,相互盘问,答中有问,问中有答,即兴起句,触景生情,托物起喻,随口而出。内容丰富多彩、应有尽有,而歌词精辟生动、绝不重复。他们歌唱美丽的家乡、纯洁的爱情,用歌声寄托热烈的向往、憧憬美好的未来。他们从盘古开天地唱到神舟飞环宇,从仙女下凡尘唱到苗寨奔小康。一方唱完,另一方必须以相应的内容立即唱和,否则作输,要当众喝下罚酒。除主唱歌手外,还有助兴歌手,自己一方的歌手对不上,助兴歌手可以代答。对方唱输了,助兴者便唱起“吆喝歌”,以诙谐的歌词旁敲侧击,尽情揶揄、善意讥讽。只要内容不越轨,歌词可以随意翻新,由此引起一阵阵开心的大笑。

　　男:粮食灿灿堆成山,遍坡牛羊跑得欢。

　　满仓金子满地银,不知姑娘可喜欢?

　　女:党像太阳照山青,科技显能土变金。

　　人爱知识鸟爱林,财宝哪能迷妹心?

　　男:山歌窍门妹不通,冤枉脸蛋红彤彤!

　　你拿三两银子把师拜,我把歌桥架到你心中!

　　女:桥归桥来路归路,让喝美酒你吃酣。

　　回家大嫂教乖你,下次再来对歌赋……

　　只见男青年红着脸戛然停声,对女歌手说:“今天歌运差,唱不赢你。小妹下一场你可要好好准备。”说完站起来,把面前桌上的一大碗酒端起昂脖喝下,几大步跨出店门,顾不上背后“哗”地爆出一片笑声。而女歌手则只宽柔一笑,露出掩饰不住的胜利者姿容。此刻,男方人堆里,男子汉们急切地碰头商量,那认真劲俨然在研讨高深的学术问题,不久便选出新的主唱歌手,接着又对唱起来。双方就这样不断地更换歌手,歌海随之波澜起伏。

　　下午6时许,已是散场时刻。

　　太阳落坡星辰来,天宫仙女唱开怀。

　　等到下回月圆了,爱唱我们又拢来。

　　一阵高亢的结束歌声过后,对唱停止了。大家相继站起来以歌道别,相约来日再会。有的独唱、有的齐唱、有的重唱、有的合唱,有的自唱自答。大家边唱边走出酒店,散向四面八方。只有余音绕梁,在人们心中久久回荡。

　　“莫看我们这酒店偏僻,天天有人来,场场有人唱,回回有人听,人一次比一次多,歌一次比一次美,场面一次比一次热烈。”女老板红扑扑的脸上笑开了花,迷人的酒窝盛满了骄傲与自豪。

　　走出小店,转身回眸,只见女老板还在笑吟吟地为我们送行。大约是看见我之回首,她轻声唱起送别歌,声音银铃般美妙,宛若当年的翠翠。如果沈从文先生健在,亲眼看到边区今天火热的生活,笔下兴许会出现一部新的《边城》。

　　作者：龙益飞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