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天桥

永远的天桥

http://www.sina.com.cn 2003年09月12日13:33 青岛新闻网-青岛日报

郑建华　　还记得那座黢黑黢黑的天桥吗？还记得天桥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蹲在桥头吆喝：“二分钱一盅‘嘘波螺’”的小商贩吗？还记得天桥下驶进驶出宛如蛇行的客车、闷罐车和敞篷货车吗？还记得我们像一群小鸟一样，趴在天桥的栏杆上打赌数货车的车厢吗？还记得因为打赌打输了，逃跑又被抓了，被小伙伴按住身子，狠狠地在脑门上“弹叭”吗？　　天桥，青岛的惟一！那是我们童年的亮点，我们熟悉天桥的每一盏灯，每一条栏杆，我们甚至熟悉天桥上的每一位小商小贩。　　那是一座木制天桥，通体是黑色的，没有一点光泽，更没有什么艺术可言。那种黑不是黑油漆的黑，而是黑沥青的黑，是木头被长久渗泡在沥青里，已经渗到木头心儿里的黑。木栏杆、木扶手，一律毛毛糙糙的，没有任何雕刻，好像是把铁道上多余的枕木移到天桥上来似的。小孩子喜欢手放在扶手上，边走边摸，用不了多久，手上肯定会被扶手的刺扎伤，后来我们不再扶着栏杆走路了。我们不喜欢天桥上扎手的栏杆。　　桥面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柏油，桥的两端陡陡的，需要弓着身子上坡，还要仰着身子下坡，但中间很平坦，汽车是上不了天桥的，只有推自行车的人奋力上行，或刹着手闸缓缓下行。尤其是上下班时间，天桥上人来人往，赶大集似的。火车进站或者出站时，桥身会一阵阵的颤抖，是那种没有安全感的颤抖，我们喜欢这种颤抖，我们觉得在这个时候，天桥是可以飞起来的。　　天桥下面就是火车道，天桥上面是看火车的最佳场所。　　那时候，进出青岛的火车不多，为了看一辆火车从桥下通过，要等一些时间，这很锻炼我们的耐心。有时候实在等不到火车通过，能看到火车头通过也行，因为火车头通过的几率要比火车通过的几率高很多。长大了才知道，火车头是在去机务段调头。　　我不知道是不是火车司机的缘故，火车经过天桥时，常常会一股一股地冒黑烟，“咕嘟，咕嘟”把天桥的一部分天空染黑，正好路过的人和正趴在栏杆上看火车的我们，会纷纷地躲来躲去。我们一般不跑，而是蹲下，用手抱住脸，脸埋在裤裆里，憋着气，等着黑烟飘过。烟很呛，黑烟一过，那些没有捂脸的孩子，脸上常常会落下黑芝麻样的粉末，用手一抹成了花脸，孩子们便彼此嘲笑起来。　　有时候火车头不喷黑烟，会喷一股股白色水蒸气，白蒸气的面积要大很多，几乎覆盖了整个天桥，好像要把天桥端到云彩里，有腾云驾雾之感。我们喜欢水蒸气，我们在水蒸气里跳跃着，欢呼着，期盼着它再来。水蒸气是不会弄脏我们的脸的，相反，它很有亲和力。黑烟显得很有侵略性，要躲。而白气就很柔和地弥漫着，很享受。　　于是，冒黑烟时，我们蹲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尖叫。喷白水蒸气时，我们跳起来雀跃欢呼。我们用尖叫来宣泄我们成长的无数个理由，我们用欢呼来挤占我们童年的每一道缝隙。　　每次站到天桥上，我们都事先打赌：“白的？黑的？”谁赌输了，谁就乖乖地走到我们跟前，仰起脑袋任由赢者“弹叭”。“弹叭”是需要有技巧的，有人能弹得很疼，有人弹得不疼，谁都想把别人弹疼了，就得练！怎么练呢？有人说：“沾着水弹，疼。”一时找不到水，于是孩子们个个把指头伸进嘴里，用唾沫沾湿，带着口水往人家头上弹。被弹的孩子就嚷嚷：“恶心死人了。”便撒开鸭子跑，后面的人就追。从天桥这头跑到天桥那头，非追上不可，非弹了不可。　　每每看到火车从天桥下从容通过，心里总是在想：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坐上火车跑一趟呢？我们都知道这个想法很奢侈，可是我们却无法保证不去想它！有一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想，梦里梦外地想！有一次实在是想得狠了，就和院里的小伙伴们商量：想坐火车，首先得进火车站，只要进了火车站，就不愁没有火车坐。　　可是怎样才能进火车站呢？确切地说，怎样才能不花钱进火车站呢？当然只能走旁门左道。我们观察很久，发现了一条捷径———从火车站旁边的火车站煤店溜进火车站。当时，我们这个路段供应的煤和木柴都在火车站煤店购买，煤店和火车站只是一墙之隔，而且墙也不高，对于我们这些善于爬墙上树的孩子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火车站煤店是我们每个月都要光顾的地方，从很小开始，家里买煤买木头的事都是我的，我们对煤店了如指掌。煤店的散煤都堆在院子里，有时候堆得很高，像小山一样。我们装作买煤，悄悄躲过卖煤人的眼睛，偷偷从煤堆的后面爬上煤堆，轻轻一爬一跳，顺顺利利地溜到火车站的铁道上去了。　　第一次，我们刚刚跳下来就被火车站的人发现了，那人直着嗓子喊：“过来，过来！”我们只好乖乖地过去。那人狠狠地训斥我们：“你们几个小，胆子不小，轧断了胳膊轧断了腿怎么办？”我们低头不语，心里自认倒霉。　　回去后，我们总结经验教训。认为，第一，我们人太多，目标太大。第二，我们穿的衣服太鲜艳，红红绿绿的，老远就能被发现。因此我们决定，下一次，人要少，最好两到三人，衣服要穿老里老气的。　　第二次，我们同样轻易地翻过煤堆，轻易地来到铁道上，轻易地躲过巡逻员的眼睛，轻易地爬上了一列闷罐车。闷罐车?敲挥写盎У模诹讲嘤辛缴却罄牛乓话愣伎诺模芎蒙希颐窃诿乒蕹档某迪崂锞∏榈赝孀牛坪跫堑美锩嬗胁簧俾榇Ｍ孀磐孀牛蝗幻乒蕹悼耍斑邸保邸薄保颐且汇叮芸煳颐切朔芷鹄础颐亲鸪盗耍」苁敲乒蕹担颐且丫芨咝肆耍颐潜暇拐娴淖鸪盗耍? 　　车开了，我们学着《铁道游击队》的样子，手抓着门把手，一只脚踩在车厢，一只脚悬空着，一只手挥舞着，歌声嘹亮：“西边的太阳就要下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跨上飞奔的列车，像骑上奔腾的骏马，车站和铁道线上，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 　　列车一直开着，开过了天桥。看到爬在天桥上看火车的孩子，我们骄傲自豪，我们终于完成了我们的心愿，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能难倒我们？还有什么我们干不了的事情？我们能着呢！我们说坐火车就坐火车了！　　列车一直开着，我们的快乐开始打折扣，我们的歌声一点点地小了，火车开到了我们越来越陌生的地方，我们大眼对小眼：“它要带我们到什么地方？它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我们怎么样才能回家？”我们不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我们的快乐被忧虑代替了。“我们跳车吧？”有人小心地提议，显然是受了《铁道游击队》的影响，但没有人响应。我们低头看了看飞驶而过的铁道，列车行驶得很快，跳车显然不是个好办法：“它总得停下吧？”“可是它在什么地方停呢？”大家摇摇头，没人知道。“开吧开吧，我就不信它能一直开？”“对，让它开。”我们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我们长大了。　　列车一直开到沙岭庄车站才停下，这是我们以后知道的。我们飞快地毫不留恋地下了车，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是我们知道要想回家，必须顺着铁道线往回走！我们毫不犹豫地往回走开了，直走到夜色降临，直走到筋疲力尽，直走到口干舌燥。最后，我们还是从火车站煤店翻墙而过，回到家，躺在床上，听着母亲的叱责，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后来上了中学，学校安排去学工劳动，竟是买了火车月票，天天坐火车上下班了，天天经过天桥，天天到沙岭庄车站下车，天天到沙岭庄附近的一家制药厂的流水线上，翻葡萄糖盐水瓶上的胶皮瓶塞。那年我已经15岁了，那时我开始嘲笑自己年幼时的稚嫩，嘲笑自己徒步往回返的拙劣了。那时当火车经过天桥时，我几乎连看都不看了。　　那时我很少去天桥了，就是从天桥路过，也很少趴在栏杆上数火车了。那时侯有更重要的事要我去做……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你渐渐老了的时候，你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念童年，而那些你认为早已不可能记得的事情，在你撕开往事的帷幔时，竟一件件变得清清亮亮，像被水洗过了一样。都说人生买的是一次单程车票，其实不然，回忆就是一张可以多次往返的车票，你随时可以乘上回忆之车，你爱到那一站下就到那一站下，你爱下多久就下多久，在你的旅途中，没有人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