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中华民族是一个恋月的民族。西方人喜欢阳光，希腊神话与传说中最重要的一位神就是太阳神阿波罗。其最古老的形象是高大英俊长发无须的美少年，中国人似乎更喜爱月光，一轮明月，诞生在远古时代嫦娥奔月的幽奇浪漫的神话传说里，升起在遥远的诗经《陈风·月出》篇之中，照耀在源远流长的文学史上和世世代代中国人的心上。放眼五洲四海，遍历地角天涯，世界上大约再没有哪一个国家的子民，像中华民族这样对明月一往情深的了。

　　在芸芸众生的眼里心中，高高在上的中秋明月，是团圆的象征，美好的别名。“万里无云云境九州，最团圆夜是中秋”（《八月十五夜》），这是晚唐诗人殷女圭千年前中秋之夜的歌唱。除了他，时间略早的诗人曹松的《中秋对月》也曾经吟咏：“无云世界秋三五，共看蟾盘上海涯。直到天头无尽处，不曾私照一人家。”然而，在离人与游子的眼中呢？明月虽然依旧是原来的那一轮，却成了离情的载体，乡愁的寄托。李白的《静夜思》，是中国人永恒的怀乡奏鸣曲，每一个音符都永远不会生锈；“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月夜忆舍弟》一诗中的名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头》一词中的祝愿，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天涯游子低首吟哦，成了怀乡病患者暂时止痛的良药。

　　月光啊月光，故国山河神州大地才是海外游子的月之故乡，这是先去台湾后来旅美的老诗人彭邦桢的心事。1977年的一个月明之夜，出生于湖北黄陂的年已58岁的诗人，面对纽约长岛湖中水月交辉的景色，仰天俯地，故国神游，多情的他写下了后来成为名作的《月之故乡》：“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看月亮／思故乡／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这首诗，由大陆几位作曲家分别谱曲，先后在《歌曲》与《长江歌声》上发表。1983年中秋，在中央电视台“中秋佳节联欢晚会”上，先由名演员项

　　z原作，再由男高音歌唱家刘秉义独唱，此诗遂乘音乐的翅膀飞遍神州的四面八方。我和彭邦桢原有文字之谊，后来去武汉忝列他的作品研讨会，更有一面之缘。今年早春他病逝于美国，斯人已杳，但他的诗魂和歌声却早已回并飞扬于他魂一夕而九逝的故乡。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两岸隔绝的当年，不论是在一海之隔的台湾，还是一河之隔的香港，高天的明月总是常常撩起诗人余光中故国梦重归的乡愁。从上世纪50年代初至今，他前后写了14首咏月之诗，其中特别点明节令的就有《中秋月》（1974）与《中秋》（1980）两首。“月光还是少年的月光／九州一色还是李白的霜”（《独白》），“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包一片月光回去／回去夹在唐诗里／扁扁地，像压过的相思”（《满月下》），“酒入豪肠，七分酉襄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寻李白》），这是余光中《拜月记》中的令人口颊生香的名句。“正户户月饼，家家天台／天线纵横割碎了月光／二十五年一裂的创伤／何日重圆，八万万人共婵娟／仰青天，问一面破镜”，如果说，1974年所作《中秋月》寄托的是他、同时也是炎黄子孙的华山夏水之思，两岸团圆之梦，那么，近十年来余光中多次回到祖国大陆，他笔下的明月就别是一番风情了。2000年9月，华中师范大学于桂子山召开“余光中暨香港沙田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月色无边，桂影满院，我们在室内夜谈之后，他还“夜深独步在桂子山头”，而“千株晚桂徐吐的清芬／应是高贵的秋之魂魄”，他当晚即于深宵不寐的灯光下作《桂子山问月》一诗，月光与花香交融，人生与历史交感，结尾更是引人遐思远想：“问顶上的半轮，清辉悠悠／李白还未及给我暗示／桂瓣纷纷，已落我一头。”他的忘年友人、香港黄维梁博士读后评论说：余光中月光中，一片天机。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中国啊中国，永远是异国游子心中的故乡，也永远是异乡游子心中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