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九月。九月是一只杯子。水晶体，透明的杯。盛着凉意的风，和一滴滴草叶上的露。

　　“扶桑正是秋光好，枫叶如丹照嫩寒。”鲁迅先生这两句诗写的便是九月吧。我喜欢“嫩寒”这个少见的词语。九月的杯子，盛着浅浅的凉意，最富沁人心脾的情怀，便是“嫩寒”的所指。

　　“一点点轻寒，微微的冷，如薄冰，一触即破；一点点轻寒，永恒地挂在树梢，不落的叶子比落下来更冷……”

　　这是我对九月之杯的陈述。叶子萎缩了，干枯而黄，坠落在地时，便是深秋。九月的叶子依然绿着，只是已有了簌簌的怯意，弱不禁风地瑟缩。悲剧降临时，落叶其实早已死亡，九月树梢上抖索的叶子，才是秋之风韵的展现。

　　危崖上，石缝间，竹篱边，牵牛花睁开了明净的眼睛。有粉红色的，也有深蓝色的。我喜欢摘一朵蓝色的杯，一滴两滴露水眼泪似的沾在花瓣的内侧，一种润凉感自杯中外溢。疏疏的竹林仿佛储蓄着些许嫩寒，竹竿上敷满的雨水或露、握上去更觉凉意森然。竹叶子则像张开的手指，晶莹的露珠在指尖上闪闪欲滴。在林中小立片刻，便被那凉意熏染。这是初秋之晨，人间九月天。

　　荷塘里有细小的蜻蜓在飞，纸一般轻落的翅膀颤若游丝，荷叶已卷起了角，莲蓬熟了。青青的莲子像乳头，剥掉青皮，便有一种甘甜的气息诱人地散开。只需吃一粒，便足可领略那清新。河水渐渐清浅了，待到“留得枯荷听雨声”，早秋的清凉便向晚秋的萧条转化了。那时，九月已闪过。

　　葡萄也熟了。八月的杯里常见的是啤酒，九月的杯中便该是“葡萄美酒”了吧。九月的盘中更是一串串紫色、碧色葡萄的天地。紫色的葡萄如火，似乎还有酷暑炎夏的余热未消，碧色的葡萄才是九月的象征。清浅、淡雅、冷隽。垂在架上的碧色葡萄的闪光像爱情一样清纯，空气、阳光、水分，都被她吸取并搅匀，才有了那么诱人的丰满和宁静。

　　我喜欢山野里随意开放的不知名的小花，那么闲散，那么放任，那种不拘一格的野性美，因杂草丛生的环护，因碎石崖坡的蜿蜒，因青草气息的弥漫，而构成了一个充分自主、与世无争的王国。我寻找一种眼珠般大小的花朵：两片竹叶似的青青叶子，托着一朵蓝色花，花瓣像蝴蝶的翅，更像薄薄的嘴唇，怯生生地摇颤在风中，蓝幽幽地想说什么而终于不曾说出。

　　她使我感受到一种悲剧美的暗示，或许是古老历史的遗物，有着幽灵的性质？

　　“先被磨损了，几千年的潮湿，凝聚出这两滴冷冰冰的蓝？”像封闭已久的历史，终于被打开……不忍去采撷。我站立在那里，默默地“祭奠”。

　　这时候，竹篱外的草丛里，传来了秋虫们的合奏。蟋蟀们、金铃子们悄悄张开了她们的音响之弦，孩子们忙碌起来了。八月的瓶子里亮着萤火虫的绿光，九月的瓦罐里响起的便是虫子们的秋歌了。

　　有一些欢乐，有几丝凄凉。这秋歌，也算得“楚歌”之流吧。九月的乡野，置身于此起彼伏的秋虫的吟唱声中，或也有一点“四面楚歌”的况味。只不过，孩子们不会因之而伤感，他们正聚精会神地窥测方向，准备将“楚歌”捕入他们的“杯中，以求一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