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伟

　　《天堂的孩子》又名《小鞋子》，是伊朗的年轻导演马基?麦迪吉于1998年拍成的电影。这是一部非常纯净的电影。从画面到内容。阿里是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他有一个妹妹叫莎拉。有一天，阿里给妹妹修理鞋子，却把妹妹的鞋子丢掉了。阿里和妹妹商量：他们俩共用阿里的一双球鞋上学。现在我们明白了，阿里的家里很穷。我们不知道阿里家里是不是穷得买不起一双鞋子，可是我们知道了阿里和妹妹不想因为丢了鞋子而受责备，不想让爸爸妈妈增加一双小鞋子的经济负担。于是阿里和妹妹开始了为了换鞋子而跑来跑去的生活。伊朗是一个男女生分开上学的国家，在电影里，似乎是妹妹先上学，然后，阿里接着上学。中间间隔的时间很短。每一天行将放学的时候，莎拉就不安心了。她要及时地离开学校，哥哥正在家门口穿着拖鞋等着穿上她脚下的鞋子上学呢。莎拉总是第一个离开学校，然后就跑。然后见到了等待的哥哥。然后换鞋。然后哥哥再跑。影片反复出现这样两个孩子的跑动。背景是伊朗平民的某个街区。还有兄妹俩穿着的同一双鞋。那双小鞋子呆在莎拉的脚上，它们显得那么大，与莎拉小巧的脚丫不合时宜。这么简单的情节，这么往返地拍摄，作为观众的我们却一点也看不烦。我们一次一次地看到这样的镜头，然后一次一次地忧伤、难过。我们又会一次一次地感到一种纯净，一种美好。

　　有一天在学校里，莎拉突然看到了自己丢失了的小鞋子。它们穿在一个女孩的脚上。放学后，莎拉跟着这个女孩，看着女孩进了家门。莎拉找来哥哥，直奔那个女孩的家。在女孩家的门口，兄妹俩见到了女孩和她的父亲———原来女孩是一个盲人。这个女孩比阿里和莎拉更需要一双小鞋子呵。他们沮丧地回来了。然后再共用一双鞋子。他们跑来跑去。有一次，莎拉拼命往家跑，一只小鞋子掉进了路旁的水沟里。水沟里的水流得急，足够让奔跑着追赶的莎拉追不上它。小鞋子夹在水沟的一个拐角处，莎拉怎么也够不着它了。莎拉急得哭了。是一个老人帮助莎拉把小鞋子弄了出来。那一天，穿着湿湿鞋子的阿里去了学校，因为迟到，被校长惩罚着不让进教室。阿里哭了，表示再不迟到了。我想描述一下阿里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孩子的眼睛呵，纯真，忧郁，真实，干干净净，又那么坚定，那么执著。有着水晶才有的那么一种质地。这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足够让花朵迅疾绽放，哭起来的时候足够让太阳立刻黯然。它们有着灼人的光芒。莎拉也有这样一对灼人的眼睛。莎拉还有好听的声音。上哪里去找的这么可爱的一对孩子呵。据说，这两个孩子是导演从一大群从来没有上过镜头的孩子中找出来的。他们一点拍摄经验都没有。这样真好。这样的孩子才能不去演戏。我们看到的就是一对不在演戏的孩子。我们看到的仿佛是一个纪录片。这样的孩子狠狠地打动了我们。

　　阿里在学校里看到了一张海报，是一个邀请小朋友参加5000米长跑的海报。让阿里感兴趣的是获得第三名的奖励：一双优质球鞋。这个时候已经过了报名期限。阿里去央求老师，说我能行。老师说不行了，晚了。阿里执著地说，让我去吧。我能行。阿里就跑给老师看。阿里使劲地跑。跑出样子来证明自己真的能行。这样的孩子，老师能不让他去吗？比赛那天，许多参赛的小选手都被长辈簇拥着，只有阿里一个人没有人陪。只有阿里怀抱着取得第三名的具体目的和强烈渴望。阿里跑着，累了的时候，妹妹的小鞋子就浮现在了他的眼前。他摔倒了，后面的人哗哗地超过了他。阿里爬了起来，一想起小鞋子，他就有了追赶的劲儿。快到终点时，阿里和几个小朋友在同一水平线上。阿里闭着眼睛，拼命地向前冲：阿里取得了冠军。

　　冠军阿里一点也不高兴———因为他得到了一套高档运动服，因为他没有得到那双美丽的小鞋子。记者们跑上前去，和胜利者阿里拍照留念，可是，阿里没有一丝笑容。阿里流出泪水。阿里回到了家里，他没有把许诺过的小鞋子送给妹妹。看到妹妹失望的样子，阿里更加难过。他走到了池塘边，脱下了那双小鞋子———那双和妹妹交换来交换去的小鞋子，此刻已经被磨烂了，再也不能穿了。阿里的脚上满是血泡。阿里把脚伸进池塘里，一群红色的金鱼围拢在阿里破损的脚边。

　　谢天谢地，导演没有让我们看到一个中国电影式的结尾：取得了冠军的阿里向记者哭诉着，说起自己想得到的小鞋子。记者们把阿里和莎拉的故事登在了报刊上。众多的小鞋子被关心他们的人寄到了阿里的家里。阿里和莎拉不仅有了小鞋子，还有了太多的小鞋子。阿里和莎拉把头从众多的小鞋子中伸出来，把灿烂的笑容笑给我们看。于是我们也笑了，笑阿里的好结局，笑大家伙的爱心。可是，这是多么庸俗的一种富有情节。多么粗糙的一种爱心显像。充满了饕餮的味道。我们宁愿选择和阿里呆在一起，和围绕在阿里满是血泡的脚边的金鱼呆在一起。我们宁愿沉浸在那种纯净的忧伤里面。我们愿意俯下身体，用我们成人的眼睛平视着阿里童真的眼睛，和阿里一起忧伤。深深地忧伤。干净而纯美。我们知道生活总会出现那么一些境况，这样的境况只能用忧伤去把自己沉浸。这样的境况根本不能用一些虚拟的神话去解决。麻痹而又粗暴。阿里还是那么弱小，弱小得让我们不知怎样才能献出一个成人的抚慰。所以我们那么情愿地在我们所处的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种时间和空间，放下手中和心中的一切事情来和阿里一起忧伤。认真地去忧伤。

　　导演给了两个小孩子一个并不复杂的梦想，然后让这个梦想在并不那么险恶的现实中轻易地就破碎。我们看到了小小的兄妹以挣扎的方式成全一个梦想的全过程，然后这个梦想以肥皂泡的样子不费力气地消失。这已经不是一部儿童电影所能承载得了的。它的里面表达的童稚的天然，但绝不是轻浅的童趣。以前对伊朗这个西亚国家是不了解的，如果有什么印象的话，那就是沙漠，战争，石油。但是，《天堂里的孩子》让我至少懂得了一些伊朗的人民和这个民族的美好。伊朗不是一个物质上多么发达的国家，但是，透过电影，透过电影里的街道和人民，透过两个小孩子对于世界的视角，我们看到了这个西亚国家透出来的精神的阳光。这样的阳光即使不是那么炫目，可是它们纯正。这是我看到的把现代理念与本土风情与本土文化结合得最好的影片。这就是艺术家的魅力。伊朗的人民有福了，他们拥有这么一位纯正的艺术家，这个叫马基?麦迪吉的导演。他竟然那么年轻。他有足够的力量把自己的国家和自己国家的精神表达得那样美好与纯正。这个片子似乎没有获得大奖，似乎仅仅被奥斯卡提了名。那一年，获得奥斯卡奖的影片是《美丽人生》。但是，这样的结果一点也不妨碍《天堂里的孩子》是一部一流的影片。它以它的纯正与干净，让我们知道了那些炫目的高科技影片，在真正的艺术片面前是那么地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