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常常听到有人议论或批评别人“眼高手低”，言者听者或以为贬义，岂不知这是一句恭维，至少应该说是一句有保留的赞美。

　　“手低”诚然不是个褒词，但“眼高”的赞美之情却溢于言表。至于有自谦本人志大才疏、眼高手低者辈，如他／她真如他们自己说的那样，那自是当之无愧；但如果没到那个境界就敢那样表白，那可就是太喜欢自夸，太会抬举自己了。

　　“眼高”是人生中最难做到的。所有的高人或通人，不管在哪个行业作什么学问，首先他们要做到的就是“眼高”。“眼高”当然是要独具法眼甚至独具只眼-“法眼”已经透着高明，而“只眼”更邪乎些，那就是唯一的了。“眼高”不只是在自己的行当内看得明白，那不算什么高明；在一个酱缸里卤了那么多年，纵是个笨人也应该被熏陶出来了。真正的高人应该是万事练达，善解难题如春风化雨。当然，这要求中并没有欺上灭下、瞒天过海的奇术，只是一个作好人的标准。

　　这样看，有谁配得上一个“眼高”的标准呢？用“眼高手低”句者多未深究其义却自以为得意，得意者竟妄言，将错就错，流毒传不浅。在中国历史上，很多真正眼高的人从来不愿意或不敢承认自己眼高。远如诸葛亮，近有陈布雷。古人中倒是有敢于暴露自己眼高的。三国时的杨修喜欢卖弄聪明，虽然还没敢卖弄自己的聪明超过主子曹操，但主子的阴险和鸡肠狗肚容不得他，就用“鸡肋”把他的小命打发了。这是自诩眼高的好处。

　　没想到一千多年前狂如杨修辈尚不敢自称的“眼高”却被今人不知羞耻地挂在了嘴边，像挂一朵颇富挑逗意味的光荣花。

　　或曰，这是一个偏正词组，意不在“眼高”，偏重强调“手低”。本人对此说也不领情。我有个看法：眼就是手，有什么样的眼就指挥什么样的手；眼就是手，有什么样的眼就容忍什么样的手。不可能有一双鹰隼一样的利眼却能容忍一双猪猡般的拙手。如果有的人的敢狂到说他眼已经到了而只差手没到，他断不应该“谦称”或抬举自己“眼高手低”。

　　眼和手原有先有后，不能强求同步，但手眼身法步，缺一不可，不能分割，也更不应该人为地分而论之。

　　在偶或的前提下，鱼与熊掌不能兼得。这时，舍鱼而取熊掌，手尽可以低，眼却不能不高。眼高手低意味着已然到了一定的境界，越过了初级阶段，度过了最大的难关，境界既已到达，下面的事情已经简单了：练手就是。

　　练眼最难。一切的科学和艺术都和眼界有关。有了眼界，一切都可以从无到有；没有眼界，虽然你技巧娴熟，也是俗人一个。

　　“眼”意味着修养和鉴赏力，人们常说“见多识广”，眼高的第一要件是要有见识，要见过真东西，好东西。青要想胜于蓝必须见过蓝，不知世间之蓝为何物，想胜于它也得有个参照系啊！其次，见得多也不一定保证眼就一定能高。譬如有人脑子如漏斗，学东西如水过无痕，视而不见、见而不思、思而不悟，纵使让他天天生活在大师家里也未必能长长眼睛。更有一类喜欢先入为主或泥古不化辈，心中极有定力，爱情专一、雷打不动，这些主儿即使见到了人间仙品也不为所动，心中自有自己认定的小九九，因之也很难提高眼界。还有一类虚心好学者，见什么爱什么，渴求知识如狗熊掰棒子，忙一路扔一路，视而不见却热情不减，纵入宝山亦空手而回；忙忙活活一辈子，也没见学些啥，“眼”也就自然高不了了。

　　做学问是这样，做人也是这样。平时我们读书、提高境界和修养，练什么呢，就是练眼。眼要高。眼高万事高。

　　古今中外艺术史上，还几乎没有听说过有眼到而手未到的艺术大家因技术而影响了才情的表达——除非这才情可疑或不入正路；我倒是知道有很多“高手”技术技巧没得挑，却可惜了一身好手段，终身只配当个优秀的技工。这正是大师和匠人的一个最根本的区别。

　　来源：美国《侨报》 作者：海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