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晖

　　几位朋友一起闲坐，谈起了这个城市的旧事。一位朋友说：那时运货主要是板车，街上哪见得到什么汽车啰，我还推过板车呢，从轮渡码头推到先锋厅，推上那个长坡，拉板车的师傅就给五分钱……然后，花两分钱看一本小人书。另一位也说开了：我细时候也推过，从北站推到阿弥岭，可以挣到三毛钱———三毛钱呀！……我不由记起自己小时候，一样有过相似经历，只是从没有挣到过钱，年纪也略小一些，只在五六岁时。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全家因“成份问题”下放在农村，父亲不愿务农，主要靠拉板车为业，母亲则做着“民办老师”。我成天除了玩闹之外，偶也被家里管束着认字写字，但这并不是我所感兴趣的。家里常骂我淘气、不听话。有一回，父亲没好气地说：都快念书的人，该学着帮大人做事了。父亲说的做事，是让我帮他推板车。

　　其实那是很好玩的事，反正比闷在家里学写字好，我那时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力气小，反正用力地推着车，车子就会朝推着的方向走。再是父亲宽黑又有点驼的背，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刻。每到空车回转，父亲就抱我上车，坐在父亲拉着的车上，总有一种将军般的神气，即使看到路边成群的小孩，我也敢用挑衅的眼神望着他们，做鬼脸给他们看，甚至骂他们的娘和祖宗。父亲训斥着制止，我也有我的理由：他们以前也这样骂过我，现在当然是报仇的时候。

　　父亲和“车友”散坐着休息或吃饭时，也是我的快乐时光，我常能吃到他们饭盆中一些好吃的东西，有时还会给我买一两粒糖或几片香脆的饼干。当然，并不是凭空就可得来的，那些叔叔会不厌其烦地考核我叫他们时声音的响亮度和亲热度，包括次数的多和少。有时需付出在地上打滚的代价———似乎滚得越脏，奖励的程度和可靠度就越大。有时，他们还觉得不过瘾，要通过我的嘴，取代我父亲或爷爷的名分……那时父亲闲坐一旁，通常也只是淡淡的笑一笑。

　　不过，也有让我不开心甚至恼怒的时候，有时他们总喜欢把我和某个小女孩连配起来，那我就不干了，我会反击，大声骂他们的娘。有一次，父亲的“车友”居然指着远处一个又老又脏的要饭婆，反复说她就是我的婆娘（媳妇），那我可真的恼了———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向他砸了过去，只“砰”的一声，他身后的玻璃窗砸出一个洞。那是公社的楼房，我闯祸了。

　　回家后，父亲狠狠地揍了我一顿，母亲也不上前阻挠，只站在旁边说：该打！是该打！

　　为家繁琐事，父亲和母亲那时经常会发生争吵。有一次，父亲卸完车上的货物，坐下抽烟休息，问我：你长大挣了钱，会给我用吗？我点点头。父亲又问：给多少呢？我连忙做个手势，一个抱着大树的姿势说：有这么多。父亲很高兴，又问：会给你妈吗？我迟疑了一下，点了一下头。给多少呢？父亲问。我只好做个合掌但尚未合拢的手势说：只有这么多。父亲点头笑起来，把我抱上木板车……

　　我上学校念书后，就再没推过父亲的木板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