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长得丑，丑得千番求业，回回落空。但这位25岁的天津姑娘，却一样是有血有肉、有情有爱的人，是和每一个25岁姑娘一样爱美爱俏的人，每次出门，她都会用最廉价的口红来装点一下自己；特别是张静一家四口，父亲患有小儿麻痹、脑溢血，母亲患有严惩的尿毒症，大姑患有精神分裂症，全家只能靠五六百元的钱维持生活，每天只吃一顿中餐，还负有一万多元的债，唯一能就业的张静，偏又因相貌丑陋而求业无门……在物质与精神双重逼压之下，张静的痛苦，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当媒体把不幸的张静，推介给大众的时候，最先激发的是大众的同情心。出于对张静的同情，人们抨击因貌取人的世俗，抨击张静因貌丑而遭遇的就业歧视；富有良知的社会评论，唤醒了人们蛰伏的社会良知，于是，有30多家单位向张静发出了就业邀请，张静终于成了一家养老院的护理员。

　　这是富有人性的同情心与富有正义感的社会良知，对不合理的社会世俗与不公平的就业歧视的一次胜利，此时的媒体是光彩的，此时的社会评论是令人骄傲的。

　　但爱美的张静依然丑得吓人，好心的同济医学美容门诊，伸出了免费为张静整容的友爱之手；家人担心张静体质吃不消，力劝张静放弃手术；而此时的媒体却传来如此的声音：张静整容与否，都是对社会歧视的让步；张静整容，只能说明那些明目张胆搞社会歧视者的又一次目的得逞；因为在评论家看来，社会帮助张静整容，就是用“改良”后的面容去迎合那些用人单位的“容貌标准”（9月19日《南方都市报》）……只是张静还是毅然决然地走向了美容院，配合医生，完成了很成功的手术。当张静的容貌可望有令人欣慰的改观时，这样做是否表明社会向世俗低了头的争论，却依然没有平息，显示着舆论不可低估的力量的存在。

　　其实，美容院提供免费手术，表现的是一种人性关怀；家人劝阻张静接受手术，体现的也是一种人性关爱；但评论家的高论呢？在制度公正的旗号下，挑战的却是基本的人性。仿佛一有美容院愿意提供免费的整容手术，就表明社会不容丑女存在的法则胜利了；仿佛一旦张静接受了手术，就表明社会道德在世俗面前彻底失败了；要不让搞社会歧视者的阴谋得逞，张静就该毫发不改的一直丑下去；要战胜某些用人单位的“容貌标准”，社会就不该为张静提供什么整容手术，而张静则更不该通过“改良”面容来示弱让步……

　　善良的人们别忘了，抵御世俗的是张静，挑战用人单位“容貌标准”的是张静，因找不到工作而让全家一天只能吃一餐中饭的是张静，无从享受一个妙龄女郎爱美情趣的更是张静……现在，有人要为张静整容，让她不再单枪匹马地去抵御世俗，去挑战用人单位的“容貌标准”，去忍受肉体的饥饿与精神的欺凌；但酷评家横刀立马，杀将出来，只不过他们出现在张静的身后，用一种高居天堂才会有的从容与理智，指点着张静应如何如何的在地狱里搏斗。搏斗胜利，张静是伟大的，搏斗失败，张静是壮烈的：伟大或者壮烈，都会得到评论家的喝采；唯独屈服与退让，才是评论家无法容忍的。

　　社会公平与个人的痛苦，社会道德与个人的不幸，社会制度与个人的境遇，前者是否绝对的至高至大？后者是否绝对的无足轻重？当年的“一大二公”被视为先进的社会制度，种粮的农民却由此而无以疗饥；一旦要实施联产承包责任制，首先遭遇的就是人重要还是制度重要的问题。人为了制度食不果腹，没人说什么；为了人不挨饿而变革一下制度，就出现了“义正辞严”的责难：革命几十年，岂能一觉醒来回到解放前？仿佛土地是不是姓公，比肚子是不是挨饿更其重要！这还是农民整体的利益，若牺牲的是个体，比如这回的张静，个人的无足轻重，似乎更不待言。制度成为目的的时候，人就成了工具，成了过程，成了手段。评论家雄踞社会制度的制高点，俯视张静，张静就成了社会制度的一个注脚，无论正注还是反注，都不再有自身的价值。但是，“人道主义在于，从来不为了某种目的而牺牲人（施韦泽《文明的哲学》）”。联想到宋明以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道统，和时下拆迁户被所谓“国家利益”、“大局利益”逼得自焚的悲剧，足见要真正实践“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这一社会理想，还有多长的路要走。

　　为了不向歧视让步，张静就该把丑坚持到底。这样冷峻的理性里，缺乏的正是最基本的人性。解决社会歧视是整个社会的事，有什么理由非要拿张静走向幸福的希望作为代价？当张静无法忍受社会歧视的重压时，帮助张静规避这种重压的任何努力，都是人道的；而企图证明张静只能坚忍社会歧视的重压，天生没有逃避权利的说教，则无人性可言。用约翰.罗尔斯《正义论》的话说：“每个人都拥有一种基于正义的不可侵犯性，这种不可侵犯性即使以社会整体利益之名也不能逾越。”张静接受整容，无论是为了爱美的天性，为了就业的顺利，还是为了基本的自尊……都具有“基于正义的不可侵犯性”，任何人都无权以任何理由来说什么“不”，除了张静自己。

　　评论家自有评论家的道理，但希望我们的评论家在高谈阔论之前，能扭头先直视一下张静那饱含辛酸与期盼的神情，和艰难得无以为继的家境；要讨论张静该如何战胜社会歧视，是否等张静带着微笑从美容院出来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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