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琛

　　城隍庙在寺门首街，寺门首街在城东。

　　先前，县城里有许多庙，城隍庙、文庙、马王庙……如今还能见到的只剩下城隍庙。城隍庙里供着县城隍，掌管一城人的生老病死。生死为大，城隍庙的香火总是很好。

　　香火旺，庙里的日子过得轻省，可和尚们生活节俭，不肯把每天随便放过了。天天忙着叩首、诵经、烧香、撞钟、卖豆腐！城隍庙里怎么会卖豆腐？谁也不会问。城隍庙里一向都是卖豆腐的，这有什么奇怪？城隍庙的豆腐做得好，香、鲜、滑、嫩，四乡闻名。家有红白喜事，少不了城隍庙的豆腐，除了豆腐好，更是借一点神光。

　　这是从前的城隍庙。临解放，和尚四散，殿堂空落，院子里的蒿草过了墙，无数的鸟兽住进去，城隍就与獾狐为伴了。豆腐依然有人卖，照旧说是城隍庙的豆腐。尝尝，没有和尚们做得好，散、酸。

　　闲了的城隍庙渐渐住进人家。拥有菩萨的正殿没人住，四下的偏房却挤满了。住户在廊下择菜闲谈、生火做饭。日日人声起落，盘碗叮当，也不管正殿里的城隍耐烦不耐烦？烟火多了，难免闪失。一日，谁的炉子失了火，从廊间里烧起来，忽忽蔓延了几间房子。幸亏扑救急，人没有事。不过，菩萨显灵的风声还是传了出去，有人便赶来拜菩萨，一群一群。拜得人多了，院里的住家不耐烦，叫公安局的人来赶了去。拜菩萨的人不乐意。公安说，新社会了，没事回家孝敬父母吧！拜菩萨的人无话可说，怏怏散了，不再来。倒是从此寂寞了菩萨。

　　“文革”破四旧，革命洪流将城隍泡成稀泥。便是屋脊的兽头、滴檐的瓦当也一一敲碎。城隍庙的正门头上，塑了一颗大红五星。又在房墙上抹了水泥皮，写了无数领袖语录。有了语录，院里的人们时时不忘请示汇报，脸上的肃穆，像那些拜菩萨的人们一样！只是少了缭绕的香火。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院里的人家一户户搬走，最后只剩下一家，住在后院里。文化馆搬了进来。有一阵，我常去文化馆看书。阅览室设在大殿里，东面一排书架，往西几排长椅。看书的人不多，零星几个。看书乏了，我乐意仰头看屋顶镂花彩绘的云牙，云牙深处的黑暗似乎藏着难测的变幻。阅览室的管理员是个姑娘，四季都在织毛衣，人来人去也不抬头。大殿的门前有两棵柏树，多少年了，不见粗。殿后的石台上蹲着一口钟，仔细看，镌得竟是洋文！奇怪了，难道城隍听得懂洋钟？其实菩萨也是外国来的，别说洋钟，便是怪里怪气的洋文也听得懂。

　　某年，社会上兴起整理古迹热，城隍庙修复一新。庙门拆了重建，模样比原来大了一倍。青砖的墙壁，狰狞的兽头，云样的端檐，真是说不上不好。然后城隍庙就热闹了，门楣两侧的墙上挂了许多横竖的牌子，×城佛教协会，×城道教协会，×城文化馆，×城博物馆，×城沙发厂……有天，我从城隍庙门前经过，看见有人扛了摄像机在那里拍片子。他是拍墙上的牌子呢？还是屋顶的兽头？不知道。可能都拍吧。城隍庙里的钟还能敲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