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常看到一些小贩用自行车带着成篮的红柿子沿街兜售，每当看到这一个个形似小红灯笼，甜似蜜葫芦的柿子，心中马上就会闪现出几十年前豫西山区的那个秋冬……

　　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初，毛泽东主席提出：大学生要下工厂劳动，下农村搞“四清”，下连队当兵，这是三门必修课。当时正在洛阳工学院读书的我，全赶上了，一门不可缺。1965年秋，正读大四的我作为“四清”工作队的一名成员，被分派到卢氏县城东十五里的杜家湾村，开展“四清”运动。工作队有严明的纪律：要和贫下中农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还要每天早上起来给群众挑水扫院子，绝对的老八路作风。我住进了一户贫农马大娘家，按每天1斤粮票，3角钱的标准交给房东大娘，一日三餐就和她家一起吃。一住就是三个多月，直到那期“四清”结束。

　　卢氏县地处豫西伏牛山区，俗称“八山一水一分田”。杜家湾村是个只有30多户人家的小山村，这里交通闭塞，生产条件落后，农民生活十分贫困。一年到头以玉米、杂粮、山野菜为食，几乎不见细粮，亦难以温饱。吃盐也很困难，更不要说油了。但和这里极其馈乏的物质生活形成强烈比对的是，穷苦的山里人却极富友情和亲情。

　　如今一晃30多年过去，当时究竟“四清”出了什么问题，又是如何处理的，我一概不记得了。唯有和村里群众尤其是马大娘一家几口那段水乳交融的亲情，让我至今不能忘怀。

　　大娘带着三个儿子寡居。长子15岁，叫马帮骡；次子13岁，叫马帮牛；小儿子才8岁，叫马金牛。庄稼人没有别的梦想，能马骡牛成群，即是大富，再加一头“金牛”，那简直就是大贵了。但“马”、“牛”、“骡”当时都尚未长大，一家人的日子过得紧巴而略显沉闷。家里只有三间房，把有暖炕的西间让给了我，大娘和三个小弟挤住在东间，正中一间靠门偏西处是灶台，（烟道通过西间炕下再转至西山墙上，从屋顶处排出室外，用以取暖。）这里便是做饭、吃饭或是来人小坐的地方了。我这个外来姑娘的入住，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一些新鲜空气。大娘叫我闺女，小弟兄仨叫我姐，很快就亲如一家了。大娘说我身子单薄，坚决不让我挑水。拿起条帚扫院子，三个小弟也是谁见了谁和我争：“姐，我来”。只有在做饭时，大娘在灶台上忙活，我在灶下烧火，才没人和我抢。这时小弟们也喜欢或蹲或站在旁边，我们娘几个拉家常，说闲话，炊烟袅袅中，会时尔飘散出笑声，真象乐融融的一家人一样。

　　豫西山区的饮食习惯很特别，玉米面馍做的象半个砖头样大，一次蒸一大锅，够吃一周。每天早上把又冷又硬的馍切成小块，放在碗中，加一些从山上挖回来的野葱或野蒜末，烧些开水一泡，放一点盐，就得了——这叫“滚水馍”。中午，每家都会擀一小点豆杂面条，再稀稀的煮大半锅玉米面糊糊，面条下进去，熟了就成——这叫“糊涂面条”；晚饭也基本上家家一样：锅里下一些萝卜缨子，再放水、玉米糁，大火烧开再小火煮，直熬得粘粘糊糊，加点盐，吃起来很香的——这叫“颗粒”。生产队难得分一点油，家家都是装在瓶子里，高高挂起来，不是十分特殊的情况，是不肯轻易吃的。但马大娘在给我盛饭时，总要站在小凳子上伸手摘下油瓶，往我碗里滴两滴，同时给小弟们念叨一句：“姐是城里来的，没油吃不下去”。小弟们很懂事，会马上应声“知道，知道。”低下头扒起自已没有油星的汤饭大吃起来。当然，我也会在大娘不注意时，快速地把自己碗里的饭分给小弟，再到锅里去盛。

　　卢氏山区盛产柿子和核桃，秋霜落地时，山坡上成片的柿树，棵棵挂了满树的果子，这时便似红焰蒸腾，比那“红于二月花”的枫叶，不知要灿烂，好看多少倍。在地里干活休息时，常有年轻人噌噌几下爬到树上，摘几个熟透的红柿，给我们吃。又软又甜，好吃极了。我有时会问：“这是谁家的树啊？人家愿意吗”？村民们会笑着说：“谁家的都一样，你们大老远的到这来，吃个柿子算什么。熟透了的东西，不吃也要掉在地上”。那种大过拳头，硬硬的，橙黄铮亮的叫“牛心柿子”，不能生吃，涩口，是专用来做柿葫芦的，既我们常说的柿饼。这里家家都有摘柿钩、兜柿布、旋柿刀、暖柿缸，家家都做柿葫芦。做好的柿葫芦，表面如同敷粉，那是一层厚厚的白白的柿霜，极甜，又可入药，有清热解毒的功效。柿葫芦吃起来香甜软糯，味道特美。入冬，天气渐寒。每当我干完一天活，又开了一晚上的会，回到屋里还要在土炕上，油灯下，写那所谓的工作汇报材料时，大娘就会悄悄地在我面前生起一盆炭火，供我取暖。还要在几个柿葫芦里塞进核桃仁，再用竹签插着放到红红的炭火上烤，不一会儿，柿子、核桃仁就会发出吱吱的流油声，又香又甜的味道就弥漫了小屋，让人忍不住馋涎欲滴，这是大娘给我特制的“夜宵”。

　　那时城市里还没有电视，山村里就更闭目塞听了，外边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村里的年轻人喜欢围着我问这问那，问大山外边的城里人干什么，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玩什么。当时“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很紧，我生怕哪句话说错惹事生非，就想法变被动为主动，一有空就给他他们讲故事，讲《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敌后武工队》等等，一部书接一部书讲。那都是当时最受推崇的小说，也是我曾熟读过的，绝对不会有问题。于是他们便常常被故事中的人物和情节深深地感动着，吸引着，无暇再给我提别的问题。我有时也教他们唱歌，如“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有“红崖上红梅花儿开”、“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我虽然不大会唱歌，有时甚至还跑调，但在他们心中啊，我可能比现在的“歌星”还星呢。上下工的路上，干活的间隙，我身边总围拢着一群年轻人，他们不论男女和年龄大小，都叫我姐，我也乐而应之。

　　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叫当强，幼年丧母，后娘进门，视她不如亲生，小小的心里便装了许多的苦。她尤其愿意和我在一起，把心中那些不可和别人说的话悄悄地告诉我，我是早年失父，虽有娘在，孤儿寡母，度日也曾是十分的艰难，所以我心里对她也就犹加爱怜，走路时常拉住她的手，常和她多说些宽解的话。日出日落，转眼百十天过去，我们这一期“四清”工作就结束了。

　　工作队离村的前一天，村民们开始一拨一拨地到马大娘家来看我，男女老少都有，有的拿几个煮熟的鸡旦，有的提一篮柿葫芦或是核桃，有的拿来了刚做好的绣花袜底……一遍又一遍地说着难舍难分的话，嘱咐我要抽空回来看看。大娘、大婶和姑娘们有的已忍不住唏嘘起来。我氤氲在这浓浓的亲情之中，也不禁热泪盈眶。再三地告诉大家，工作队有纪律，不准拿群众的一针一线，心意我收下了，东西是一点也不能带的。当强悄悄把我拉到房子里间，塞我手里一面小园镜子，红着眼说：“这个姐一定要收下。别忘了我”。我略一迟疑，决定破例了，顺手把这面小镜装进口袋，并将桌上自己的一面稍大些的椭圆形带支架的镜子送给她：“你也留下做个纪念吧。”

　　最难舍的当然是马大娘一家了。那天一早，大娘就打发帮骡弟进城了，大概是用我平时给她的生活费，让帮骡买了一斤肉回来。晚上别人走散以后，老人家自己开始忙着洗萝卜，剁肉，包饺子，并且不让我帮手。三个小弟就围坐在我的身边，最小的金牛紧紧地依偎着我，还拉着我的手，仿佛这样我就可以不走了似的。夜很深了，我们都还未睡。次日天不亮，一家人都起了床，象过年一样，五更天大娘就煮好了饺子（他们平时也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上一顿饺子啊！），盛了五碗放在小桌上，说“吃吧。”我忙先端起碗，也说“吃吧”，可是大娘和小弟们都不伸手，他们的眼里都有泪光在闪动，小金牛已经在哽咽了。那一顿，除了我免强吃了3个饺子外，别的人一个也没吃。……

　　回校后，我给帮骡弟写过信，也收到过他们的信，当强还寄来了一双她亲手给我做的布鞋，作为回报，我给她寄了一条方巾。

　　岁月如逝。几十年过去，许多往事似烟飘云散，但杜家湾那个小山村的人所给我的那份浓浓的亲情却始终凝聚在心。那里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常常让我魂牵梦绕。

　　当我在1999年夏终于有机会再到卢氏时，山区已发生了巨变：破旧的小县城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楼房林立，马路宽敞，花草环绕，整洁漂亮的新型城市。县里的朋友告诉我：如今全县已经村村通马路，村村有程控电话，村村有电视，家家都用电灯了。杜家湾村的农民也同全国全县人民一样，与时俱进了。

　　我见到了帮骡小弟，他看到我很亲，和我讲话仍旧“姐”不离口，他已经是县烟草局局长了。他告诉我，帮牛弟夫妇现在三门峡西车站工作，只有小金牛一家还住在杜家湾老院，马大娘已经作古。当强姑娘的儿子也要娶媳妇了。来源：人民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