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迷大致包括两类人：一类是唱戏、说戏入迷的，自然不包括专业演员；一类是看戏入迷的，当然包含爱听戏的。我的老乡楚摇旗是看戏、听戏入迷的那一类。

　　据他的村上人讲，楚摇旗还在襁褓中，就对丝竹锣鼓、吹拉弹唱特别敏感，早晚街里锣鼓只要一敲，他在家里便哭闹不止，又抓又挠，奶不吃，水不喝，怎么也哄不住。一把他抱到街上，风平了，浪静了，那黑豆小眼骨碌碌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精灵灵的。在他们家，只要他醒着，得不停播戏，不播不欢实，不播不吃奶，不播不睡觉。乡亲觉怪，传闻就多：有人说，他娘怀他时被“戏子”的魂扑了身；有人说，他前世不开心，送子娘娘原计划是把他送给“戏子”，将来让他也唱戏的，由于路上狗叫，慌乱中送错了地方，命中注定他一生找乐子。

　　到了入学年龄，他死活不想上，强摁进教室，心还在戏上，在书本上画包公像，在桌子上刻关公刀。晚上村里排戏，用功的孩子忙学业，捣蛋的到瓜园摸瓜，到梨园偷梨，或围着场子起哄、乱嚷嚷，他倒安分，早早就占领了场内的有利地形，把那念唱哭诉、一腔一调，听得真真切切，把那吹胡子瞪眼、提袍甩袖，看得仔仔细细。谁起哄，他跟谁急。为博得演出人员好感，夏提茶倒水，驱蚊摇扇，冬抱柴生火，贡献红薯当夜餐。临了，不忘打扫场子。排《闯王进京》，记住了崇祯皇帝跑到煤山上吊，课堂提问何为“五岳”，他抢先举手，说出煤山，哄堂大笑。大年初一，又拉根草绳学崇祯上吊，气得他娘“呸、呸、呸”吐唾沫，替他消霉气。别看他一张乘法表背不下来，几出戏的唱词，却倒背如流。还能说出台上武打使的什么枪，掂的什么锤，执的什么鞭，用的什么刀等等。到了演出，他以演出人员自居了，偏不在台下坐，在后台打了杂，又来前台维持，手执长竹竿，哪里乱往哪里敲。反正戏情是知的，戏词是熟的，听一听唱腔就行了。

　　在村上，楚摇旗最佩服“戏筋”刘二狗。冬春乡下夜戏多，二狗追着看，一场不落，大家叫他“追十里”。他跟着二狗追，落下外号“十里追”。迷戏荒了学业，高中没考上，变成了二狗的尾巴。排戏二狗自充导演，他随声附和，咋咋呼呼。二狗到县上为村里请戏，他跟上跑前跑后，结识了不少演员，从此进戏园子再不用买票。二狗指挥搭戏台，他扛门板，抬檩条，风风火火，旋来转去，忙活得顾不上擦汗。二狗收戏粮，他拉车、记账，遇到难缠户，凭着气盛，不怕得罪人，硬是一两不少地收上来。招待演员，烟要买，酒要打，肉要割，菜要购，二狗派到哪，他打到哪，没二话。村里没戏，近处没戏，一落黑便一头钻进二狗家里听戏。雨天听，雪天也听。白天干活像条虫，夜里一见二狗像条龙，火色着呢。二狗说到紧要处，谁咳嗽，他拿眼瞪谁，谁打岔，他跟谁红脸。二狗在他心里权重如总理大臣。二狗想烤火，说：“今儿黑可是有点冷啊！”他站起来就回家抱柴火。二狗想喝酒，说：“这身上咋有点凉呀！”他站起来就去打酒，没现钱，跑着借。一次，娘让他卖了鸡蛋买盐，鸡蛋卖了，不见带回来盐，一问，说给二狗买酒喝了，把娘气得要寻短见。二狗在饭场说戏，队长打上工铃不见人动，冲二狗发脾气，他忍无可忍，头一拧便顶上去：“啥态度，有啥了不起！”队长想“治”他，让他挑大粪。二狗讲义气，要求也去挑。二人干便干，歇便歇，干也说戏，歇也说戏，他仿佛得了大便宜，逢人便讲：“挑了一天大粪，硬是没闻到臭气。”

　　他爹死得早，就这一个儿，老娘急着抱孙子。可是，不知道的不来提亲，知道的不愿管闲事，害怕日后落不是。老娘忍不下去，逢人便求。有人推辞不掉，也给他介绍了两个，但都只见了一面，便回过话来：“人也中。迷戏是大毛病，怕将来日子不好过，让他再找吧。”女的不愿意，正中他的下怀。其实，娘急他不急，他心里早有意中人，早就暗恋着县剧团的李香香了。李香香人俊，唱得中听，演红了全县，虽然不认识没和她说过一句话，他的魂儿全被她勾去了。他的枕头下压着香香的剧照，一天也不知道拿出来看多少次，晚上看着看着，忍不住还要亲一口。他去剧团，见搭一绳花衣，认出了香香的，忍不住过去摸一摸，闻一闻。花生下来了，想给香香送；白菜下来了，想给香香送；红薯下来了，想给香香送；可一次也没有勇气送过去。他对县剧团穷追不舍，一是看戏，二是为看李香香。他也知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会有结果，可就是割不下，舍不掉。后来又有人介绍，可和香香比，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结果又是女的冷，他也不热。直到三十来岁，也就是刘二狗去世的第二年，遇到外乡来村卖唱的女子，经人撮合，他才成了家。

　　真是缘分，歪刀对着瓢切菜了。妻子爱唱戏，他爱看戏，这家庭优化组合了。只是害苦了他的娘。那女子早几年在剧团干过，因不正经被开除了。不仅好吃，而且懒做，常常借故不下地，还要他陪着，一个会唱，一个想听，求之不得，二人缠在一起，你哼我笑，着实快活。方圆有戏，一辆自行车，骑一个，带一个，去无影，回无踪。自从二狗去世，“戏剧中心”转移他家，无戏看时，晚上闲人便向这里集中。妻唱几段，大家鼓掌；他说一出，虽不如二狗，大家也鼓励。家里挣工分少，娘白天出工，晚上受熬煎，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好在吃的是大锅饭，种田个人不用操心，只不过人家吃稠，他家吃稀，人家钱多，他家钱少，日子还能过得去。

　　到了田分到户，实行承包责任制，楚摇旗的日子不好混了。开始，那女子还那样，人家地里脚踢手扒拉，一人顶二人干，她把嘴抹了口红，脸蛋擦了粉，抓把瓜子，哪凉快往哪钻。摇旗还是一听哪里唱戏，带上女人便走。女人摸透了他的脾气，会浪，后座上专唱那《小寡妇上坟》，逗得他心急火燎，扔了车子把她往庄稼棵里拉。论干活，他二人不顶人家一人，同是一块地，同顶一片天，人家的麦子密不透风，黑如发根，穗大籽满，他家的秃子头发一样；人家的玉米结两个穗，又粗又长，他家的只结一个，籽还顶不满。老娘有气，少不了给他们脸看。那女人没脸没腮，不当回事。眼见冬春不少人外出打工，来家听戏的人越来越少，他也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了，可一听说哪里有戏，心里痒，就是控制不住。肚里憋屈，不由自主地到了刘二狗的坟边，一见上面的蒿草多高，他泪流两行了，心想，大家都说你刘二狗命好，有福，一点不错。解放前，你不正干，把地卖的不剩几亩，土改没当上“成分户”。解放后，特别是吃了大锅饭，一直当你的“戏筋”，力没多掏，世面没少见，走哪热哪，一生洒脱、滋润。想想二狗，比比自己，就有了感慨：“二狗呀，二狗，你真能，大锅饭让你得法一生，承包责任制没到，你一蹬腿走了。这日子却让我赶上了，我该怎么办呀？看在戏的面子上，念起我敬重你、追随你，给我指条路吧！”

　　如果刘二狗在天有灵，他会告诉楚摇旗什么呢？⑥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