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听人推荐:紫云格凸河值得一游。我相信这是实话,却未生实行的念头。各地新发现的美景太多,惫懒之人,如何游得过来。最近遇到一个不容辞谢的机会,就应命而行。去了一看,紫云格凸河,果然有独到的风姿。中华大地,好山好水多的是,难得要好出个性来,才能称浏览胜地。

　　格凸河两岸,景区有好几个,各有特色。我们这一次只玩了河上这一段,河两端各有一座溶洞。导游者比喻为一根扁担,这头挑着生灵,那头挑着神灵。生灵指燕子洞,岩壁上栖息着数十万只雨燕;神灵指天星洞,岩壁上是古代悬棺葬的场地。但以扁担比喻宛转灵慧的格凸河,太委屈了她。不如说是,一根绿丝绦,绾着两只亮闪闪的水流星。

　　在码头上了游船,缓缓向右,驭向一座小山。山顶一个大天窗,下侧一个小天窗,老远就已看见。船前却是青峰重叠的水尽头。我正猜想船会如何走,就看见峰峦让出一条水路,绿草丛中露出一个灰色的洞顶。这座小山上,共是三个溶洞,排列成倾斜的“品”字。小船顺着河湾曲折,溶洞随着河湾显现。乍见这座水洞的全貌,我不禁惊呼了一声。这座燕子洞,与省内各名洞外貌迥异,它是一座高狭修长的穹门,真显出“鬼斧神工”的气概。导游称之为“凯旋门”,大体相似,但彼门矮而阔,此门高而峻,气象雄阔得多了。

　　小船驶入洞中。洞内景象也与省内各名洞大异其趣。两壁笔立而上,高达一百一十多米,没有一般岩洞中那些繁复堆砌的钟乳石花,只有大刀阔斧的删繁就简,一派森然大气。石壁下的沙滩上,散乱着一块块如桌如床如屋的巨石,也都轮廓明快,粗头乱服,与峡壁相辅相衬。最妙是洞顶左侧有一个大天窗,泻下一片天光,照出这片洞景,又清晰又朦胧,气象万千。较之红绿橙紫的灯光映照溶洞奇景,别有天然之趣。小船从一只巨大石鲤鱼的嘴边划向深处,渐渐进入一个漆黑的水洞。据导游介绍,河水至此流入黝黑不容窥探的岩缝石穴,蜿蜒十二公里,再见天日,已在望谟县境了。内有一座面积达十二万平方米的洞厅,中法洞穴专家发现并命名为“苗厅”。小船在黑水潭里环行一圈,再出石鱼侧,回到洞口,观看怵目惊心的蜘蛛人攀援绝技。

　　三位攀援人,为首的中年人罗发科,抱着小儿子,是在洞侧登舟的;另两位小伙子,从码头一起过来。一姓王,一姓黄,三位都是苗族。我们按导游指引,看见一百多米高的崖壁上,插着面红旗,就是攀援人插到那儿的。我紧紧抓住草帽,把头仰到极限,望着那两点红色。心中暗想:这场表演,不看也罢!实在太陡太险了!但三位蜘蛛人开始登岩了。罗师傅在前。说来难以置信,殿后的小黄竟是一位不良于行的残疾人。都穿着橙红色的背心,在灰色背景上很鲜明。一人穿回力鞋,两人赤足。真的像三只红蜘蛛,踽踽游动在灰色的网上,渐升渐高,越来越小。坐我前面的宋君,全然是仰卧在船座上观看了。

　　导游介绍,攀岩是此间苗胞的传统,并非游戏,目的是掏燕粪燕雏。现在才成为单纯的绝活表演,并借电影《蜘蛛侠》的片名,称之为蜘蛛人。每一代攀岩高手都要传徒弟。路线是固定的,每一步的踩点都是固定的。一步不能踩错。初学者跟着师傅上岩,开始要走两步退两步,以后走四步退两步,如此反复循环,记得烂熟,才能独自攀援。如此认真严格,所以从未出过事故。有一位老辈高手,七十多岁时带徒弟攀上洞顶,忽然徒弟腿转筋不能动弹,老人竟背着他安全下岩,毫发无损!

　　三位蜘蛛人每到可以容身之处,就要回身俯视,向我们挥手挥旗,船上人则报以鼓掌喝彩。这时的三个红点,已小如指尖了。船上有人说,攀高固然难,从上面往下看更可怕。人人都有这种体验,我也有,设身处地一想,手心立刻沁出冷汗来。

　　导游说,可惜没有碰上岩燕回洞的时辰,那几十万只燕子飞翔鸣叫的景象,壮观之至。我在龙宫后洞的蚌壳岩上见过这种燕阵,满天黑弹乱飞,一片啁啾震耳。而且每只燕子以那样快的速度射进石壁小穴,立即转身向外,间不容发,有惊无险,真是神乎其技。姚君说,不能比,这里的声势要大许多倍。她带一伙孩子来看燕子回洞,啁啾声大得互相不能说话。三位攀援者回到船上,我们又鼓掌喝彩,并赞叹他们腕力臂力之强。因为已看出他们不仅手足并用,而且手臂着力更大。赵师傅伸出双手给我们看,掌阔指短,十指第一节已如钩爪,不能完全伸直了。导游告诉我们,法国洞穴权威说,他游遍全球,没有见过这样险陡而又不系安全绳索的攀援。

　　别过蜘蛛人,小舟掉头上溯。

　　这段河景之妙,在于移步换景,处处自成美妙小景。如一件宋元大师的山水长卷,好景连绵,首尾精到,无一丝松懈,无一处败笔,不论舟到哪里,往前看,往后看,都是青峦环匝,仿佛置身湖中,而湖景又不可能这样不断展开新景。两岸竹树婆娑,在山风中纷绿骇碧,都还寻常,最是竹树下的石岸,纹理纵横,块块都足以入画,如画谱中的皴法:大斧劈、小斧劈、披麻、荷叶、乱柴,无所不备。随便弄几块到江南北国,足够为它专造一座园林。

　　一路赞叹,舟到一滩,溯乱流而上,刹那间出现礁石与舟船同进的奇观,随即到了看悬棺的天星洞。洞形洞质,都与燕子洞差别不大,但既是先民归宿之地,又无雨燕作巢,但觉一片静穆,生出对天命的深刻敬畏。在归舟中,旅游局的研究者解释悬棺的操作技术,认为是把棺木部件分别带上岩穴上组装的,并非如许多人的设想,用绳吊、甚至用滑轮等等,此说并有山下苗寨的葬俗为证。这个论点,很有说服力。

　　归舟驶近大河苗寨前,远远望见一片浅水礁上,有七八个光屁股顽童在戏水。听见船响,像受惊凫群,四下逃散,带起一片片亮晶晶的水花。在一处水湾,还看到一对鸳鸯,若无其事地任小船激起的水波簸荡。

　　泊舟上岩,步入大河苗寨。这里山峦扣合呈环形,苗寨就在环内。寨前矗立着一支挺拔的孤峰,叫苗王剑。有个相关的传说:苗王率众万里迁徙,选中这里,插剑为记。这种景致,此外我只见过张家界的水绕四门,当时觉得想象中的仙景,就是如此。这里叫桃花源,确切之至。晚餐在苗寨竹楼上吃农家饭,因燕子太多,这里的蝇蚊几乎绝迹,又是一奇。

　　格凸河景区还有盲谷,洞中苗寨,变色湖等景点,各有特色。主人一再挽留,我们说,留点想头,下次来多住两天,从容领略罢。主人要我把观感归纳成几个字。回味了几天,觉得格凸河山水,其境清,其趣幽,其势雄,其格奇,就写了这四个字。一孔之见,不知确切否。

　　这趟格凸河之游,令我后悔早早放弃了少年时喜欢的绘画。如果还能画,我会再来造访,住上十天半月,把河上一处处小景画遍。

　　作者：戴明贤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