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晓锋

　　在这个秋天的尾声里，当父亲不声不响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着实吓了我一跳。我怎么也没想到，从未出过远门的父亲会隐瞒行踪，独自跨越千里迢迢的路途。父亲像是窥透了我的心思，搓着双手一字一句地解释说，忙完了春播，我和你妈一合计，就想趁农闲来你这儿遛达遛达。你有几年没回家了，你妈总放心不下，想提前跟你吱一声，又怕让你分心。我舒了口气，父亲总算平安抵达。

　　原来父亲一大早就到了，一直饿着肚子赶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我的住址。此时我们已在外吃了中饭，妻忙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赶紧带父亲去外面的餐馆，等晚上再为他接风洗尘。父亲先是不肯，说他的胃口最容易满足，一碗面条就打发了。后来见我们似有“难处”，大概无法供应他一碗平常的面条，才没再坚持。

　　我和父亲来到一家不大不小的餐馆。餐馆的生意很红火，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张桌子安顿下来。我一口气点了五菜一汤，就在服务小姐转身离去时，父亲突然出其不意地拽住小姐的手说，姑娘，别糟蹋了，一个菜就足够了。父亲的举止似乎把小姐吓坏了，她转过身，面红耳赤地看着我。我忙示意父亲松开小姐的手，并道歉说，对不起，我爸刚从乡下来，他把城里当成乡下呢！小姐倒善解人意地说，那就一个菜吧！大叔说得对，多了也糟蹋了。父亲很是欣赏和感激地点着头。

　　父亲又极不安分地紧盯着邻桌，无疑他又发现了新的“敌情”，原来邻桌几个酒醉醺醺的食客扔下了一大桌吃剩的饭菜。父亲死死地盯着那桌饭菜，眼里流露着疼痛和惋惜，口中却在念念有词：这不是在糟蹋粮食嘛！父亲的异样举止已引起餐馆里一阵小小的骚动，食客们纷纷对他侧目而视，倘不是我像个城里人人模人样地陪坐在一旁，没准他们会把父亲当成乞丐给赶出门去。我不由臊红了脸，父亲毕竟没见过什么“世面”，才为这么一点残羹剩饭而大惊小怪，他要是知道现代的都市每天都不知要糟蹋浪费掉多少物质和财富，那他恐怕要找人拼命。他一直专注而心痛地看着小姐收拾着饭菜，口中却在愤愤地说，这是在糟蹋粮食！这些人哪知道粮食是怎么来的？！

　　眼看着父亲成了餐馆的“焦点”，我简直无地自容，如坐针毡，好在小姐送来了饭菜，父亲这才认真地埋头吃饭。

　　吃完了饭，父亲猛地抬起头，和我的目光激烈地撞在一起，我看着父亲的眼里竟闪动着泪珠，我像被父亲的目光蜇了一下，心中一阵颤栗。父亲突然问：你也和他们一样糟蹋过粮食吧！我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

　　父亲很沉重地随我走出了餐馆，一路上沉默着不说话，而我亦无从说起，两人之间仿佛隔着数不清的城市和乡村。在短暂的几天里，父亲沉默寡言，仿佛被世界遗弃似的。我知道父亲在餐馆里看到的那一幕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也许他以前做梦也没想到他们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在城市里就这样被人白白糟蹋了。

　　父亲在城里逗留的几天里，我再也不敢带他上餐馆去。我早已对城里人的奢侈浪费行为熟视无睹，可父亲却无法理喻城里人的所作所为，就像两者间隔着一道所谓贫穷与富裕的屏障。返乡的那天晚上，我带着愧疚一直陪着父亲。当我问起乡下的事时，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在庄稼地里的投入大于产出，种粮一直亏着血本呢！连我寄回家的钱都被父亲填进了这个无底的窟窿里。在父亲的讲述中，他的那些话被他眼中伤心的泪水浸透了。

　　与父亲在车站分手时，父亲沉重地看了我一眼说，记住，你也是穷孩子出身，任何时候都别去糟蹋粮食。我一阵心酸，默默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