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建华

　　火车开到了费县路再也开不动了，费县路像一道门闩，挡住了铁轨的延伸，于是有了青岛火车站。上上下下的旅客很多，总得有个地方喝喝水、吃吃饭、歇歇脚，于是有了火车站饭店。

　　火车站饭店的遗址，是现在华联商厦旁边的长途车站停车场。

　　火车站饭店开在费县路上，直冲着铁轨。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在当时，火车站饭店可是个红红火火的好去处，人多的时候，房间里坐不开，拖家带口、行李铺盖的往人行道上一堆，一人端一海碗，拿一块锅饼，一圈人围着、站着蹲着，操着各地方言吃饭的外地汉子随处可见。

　　火车站饭店分前后两部分，费县路路面上有一处门面是前部分，两间，一大一小。大间有门，门不大，两扇，上部镶有玻璃，油着白漆，人来人往，早已斑驳得看不出原色。十几平方米，顶头有一排柜台，柜台上方，一格一格地镶着玻璃，3个窗口卖饭卖菜。男女服务员屋里屋外吆吆喝喝的，气势得很，像是在自己家里。

　　里间偏小，有八九个平方米的样子，摆了几张小桌、小凳，长长方方，没有一律。里间与外间之间没有门，只有门框。最早有一面半截白门帘，到人腰间，权为遮挡，进门出门得用手撩着，白门帘的下半节很自然的当了毛巾用，脏兮兮的，有时也洗洗换换，不知什么时候，撤了。

　　与费县路门面并摆着是一处门洞，也是火车站饭店的地盘，门洞宽阔，可以驶进卡车，随便出入。进了门洞是一个长形天井，说是宽阔的走廊也可，走廊的左手是灶间，煎炒烹炸，每每声音大作，灶间的门冲西，总是开着的，尤其到了下午，太阳西射，里面很亮堂，大师傅的身影在灶台间晃来晃去地忙碌。右边是一露天楼梯，弯曲而上，早先是紫色的木制楼梯，走在上面“嘎吱嘎吱”的响，摇摇欲坠，后来改成水泥的了，那是领导们的办公室。

　　常来常往的常客，进得门洞，毫不理会地朝着里面大厅大摇大摆地长驱直入，进自家似的。大厅里面光线很不好，天稍微一暗就须点灯，阴天更是暗乎乎的，却没人计较。大厅很阔大，像个大礼堂。各种八仙桌排列整齐，一行一行的。每张桌子配4条长凳围着，不见椅子。长凳皆窄而长，胖人坐上，有一半的屁股悬在外边，也没人多说什么，那时的胖人似乎也不多。左手是一溜餐台，有服务员依次站着，白衣白帽，很少笑。

　　一般速战速决不喝酒的食客，在前面门厅吃，喝酒的食客在大厅里吃。那时绝对是大碗喝酒———散啤两毛钱一碗，碗是海碗，交上钱，要几碗就在桌上摆几只大碗，提着壶，一碗一碗地倒，倒得浮流浮流的。有时人多，要的酒也多，自己桌上放不开，就占着没人的邻桌，十碗二十碗地摆上，统统倒满，黄澄澄的很是喜庆。七八个人，双手端起，一碗一碗拿来喝，喝完，再一只碗一只碗地摞起来，摞得老高。那阵势，竟有些水泊梁山之感，让人久久不忘。那时，统统囊中羞涩，真正能喝得一醉方休的恐怕不多。

　　火车站饭店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不是喝酒，也不是吃菜，而是去买锅饼。提起火车站饭店的锅饼那真是赫赫有名。直径约二尺，厚度一寸有余，香喷喷，黄澄澄，外硬内软，咬一口，满口喷香，堪称一绝。每买每排队，队伍蜿蜒，供不应求。尤其是排队等候又恰肚肠咕噜时，还没吃到口，已经馋得忍不住了，就着香味，一口一口地咽唾沫。

　　看服务员切锅饼也是一种享受，但见她们手拿切刀，对准新出锅的锅饼，横着一刀，竖着一刀，切成个十字，刀起之处冒着白白的细气，肯定是香气扑鼻了，排队的人不由地往近处凑凑，个个吸着鼻子，惟恐放跑了香气。服务员举刀一斤两斤斜斜地切，切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三角形，许是长年累月练就了的刀法，竟是刀刀见准。有时候是非常希望她们切得不准，填补上那么一小块。这一小块一般是在路上偷偷给自己打馋虫的，可是，十回有九回事与愿违。无奈，每每买上后，忙不迭地放进麦秸编的篮子里，用事先备下的毛巾一盖，一溜小跑往家赶去。

　　到火车站饭店买锅饼有两条路，一条近，一条远。远的一条是沿着太平路往东，经鱼台路，走到郯城路左转，走过郯城路，再左转，走到费县路上再直走，在单县支路和费县路拐弯处，就是火车站饭店。这条路平坦，但耗费时间，我们几乎不走。

　　近的一条是不经过郯城路和费县路，在鱼台路旁有一道墙，墙上有一扇木门，门上有锁，已锈迹斑斑。从记事起从没见这门开启过。近路就是从门上爬过去，这条路要比那一条路近三分之二还多。爬过门去，先是一幢老楼，然后是单县路小学，从单县路小学教室窗外路过，是一条小路，很短。旁边是平房，住着几户人家。再往前走是另一座老楼。出了门就是单县支路，往前一走，就是火车站饭店了。

　　没有三拳两脚是很难通过这条路的，可是对我们这些从小擅长上房爬树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如履平地。过那扇门得先爬墙，墙上的碎玻璃也是经常更换的，但奈何不了我们。三下两下上得墙来，站在墙头上，憋住气，从墙头一步跨过缠满铁丝网的门，一定要一步迈过。这一步很关键，没有几分把握是不敢迈的，然后顺墙爬下。院里的居民以及单县路小学，是不愿意别人随意爬墙的，为了防止有人爬墙，动了不少的脑筋，但统统都不能持久，不是被我们就是被别的孩子们破坏了。

　　后来，不知是谁把木门上方的一块小木板给卸下来了，这块木板卸得简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木门上自从有了这道缝，不几日，缝从3厘米扩大到5厘米，再扩大到10厘米，又扩大到15厘米，能进去一个人的头了。小时候常常听大人讲：“只要能过去头就能过去身子。”于是我们侧着身子，扁着头，再过鼻子，然后整个头就过去了，然后整个身子也过去了。比从墙头上过省事多了，安全多了。这给许多人带来机会，许多大人都跃跃欲试。起先还有些扭捏，眨巴眨巴眼看到无人注意，麻溜地从门缝里爬进去。到了后来，门缝越来越大，不但我们能钻过去，连一些普通的中年妇女也能钻过去了。我们院里有一位刘姨，半大解放脚，那时有40多岁，也和我们一样整天从门缝里爬进爬出，让人着实佩服。

　　图近路的重要原因是因为火车站饭店的锅饼不够卖的，去晚了就没有了。锅饼卖得快的原因是饭店的前庭和后庭一起卖。我们排队也就前庭和后庭一起排，前面说过，前庭后庭之间隔着一个天井，于是我们每次都要在天井之间紧忙活，看看前庭的锅饼还剩多少了？还有几个人才能排到？再看看后庭的锅饼剩多少了？离自己排到还有几个人？能不能买到？也是因了经常买锅饼，与服务员渐渐熟了，有好心的服务员抬头看见我们，就会逐个问一问排在我前头的人都买多少，然后对我说：“小女曼，别跑了，你能买到。”我这才放下心来，乖乖地排队。

　　真应了那句话：“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后来那扇门终于被大家零星地拆完了，变成了通途，过自行车是没问题了。再后来单县路小学撤了，教室变成了住宅，再后来那面墙也被推倒了，小型的“吧嗒吧”也能过了。“吧嗒吧”就是那时的一种三轮运输车，发动机发动时，用绳子还是什么，使劲一拽，车子立刻全身摇摆晃动起来：“吧嗒吧，吧嗒吧”地响，大家叫它“吧嗒吧”。现在，那里的房子早已拆得干干净净，完完全全地修成了一条宽阔平坦的路。想想当年为了走那条近路的艰辛曲折，不由让人感慨不已。

　　还喜欢吃火车站饭店卖的清汤面，8分钱一碗，现买现盛。先是把碗摆在柜台上，碗底子里面倒上一层酱油，服务员操起很长很粗的筷子，经验丰富地在大桶里“唰———唰”捞上一筷子煮熟了的鲜面条，那都是饭店用自己的压面机压的面条，然后均匀地放到每只碗里，如果哪只碗里的面条搁多了，服务员就用筷子顺着碗边用力一压，面条就断了。再拿着大水舀子，从大桶里舀一舀子面汤，“刷啦刷啦”一声声地倒进碗里，顿时热气腾腾的。因为酱油的缘故，汤全部变得红郁郁的，很是吊人胃口。有一次，看到一个外地汉子，要了一碗热水，又要了一点酱油，把自己带的硬干粮一块一块掰到碗里，大口大口地吃得很香。

　　火车站饭店还有一个优势，可以换到当时非常金贵的全国粮票，当时的粮票分地方粮票和全国粮票，山东省粮票和青岛市粮票出省出市便不好使了。因为坐火车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地方粮票不好使，惟有带全国粮票才行。火车站饭店的全国粮票就比旁的饭店富余，有时候买锅饼找粮票时会时不时地找回半斤一斤的全国粮票。每到这时，心里就特别高兴，像白拣了似的。展展洋洋地回家，小心翼翼地把全国粮票抻平了，用书压好。几天之后，再把它们夹在一起，以备急用。那时谁家存有30斤50斤全国粮票，是件了不得的事，如果再有那么10尺8尺的全国布票，就算是很阔的人家了，邻里之间，言来语去，是值得显摆显摆的。

　　那时候还听说，10斤全国粮票里有一两花生油，但我从来也没兑过，不知是真是假？后来全国粮票不好使了，全国布票也不好使了，所有的票票证证都不好使了，只剩下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