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叫胡同，上海人叫里弄的或直或曲的小街，长沙人叫巷子。俗话谓：酒香不怕巷子深。由此看来，巷子怕么都不怎么浅的。戴望舒写《雨巷》，把雨中的小巷描画得太罗曼蒂克了。事实上，巷子里鱼龙混杂，各色人等都有，是一个复杂的小社会，与罗曼蒂克有相当距离。

　　二十年前，株洲的一位作家叶之蓁写了一篇小说叫《我们建国巷》，发表在《人民文学》上，佳评甚多。但我看了很不服气。株洲的巷子，有我们长沙的古老、幽深、热闹而且故事那么多吗？

　　长沙的小巷，巷名大多很有意思。我出生的那条巷子名叫甫觉里。一觉甫醒，我母亲就把我放到世界上来了。搬第一回家，地方叫郭家巷。何解叫郭家巷，巷子原先的主人姓郭么？不得而知。但巷子尽头忽然一个大院子，似乎是旧时什么有钱人的大公馆，前后两个空坪，叫砖齿围着，细妹子在坪里踢毽子，跳橡皮筋，伢崽们却踮起脚来，在砖齿上飞跑，仿佛一群练轻功的小英雄。楼墙上敷着呈鱼鳞状米黄色的灰，二楼有一个半圆形的窗子，总是有个在市政府机关当干部的女人坐在窗前拉二胡，“洪湖水呀浪打浪”，一下子就拉出了淡蓝的黄昏。

　　过了几年，又搬到一个叫芋园的巷子里。何解叫芋园？亦不得而知。芋是没有的，园也没有，但巷子里有口老井，井壁上长满了虎耳草和有点像菖蒲但叶子都是锯齿状的植物。三伏天朝井口一站，一股凉气逼过来，叫你立刻就收了一脑壳的汗。巷子两边大多是低矮的伞形的瓦屋，但也有两个院子，我们家住的那一个，带天井，两层楼，全木的结构，人踩在楼梯上，吱吱如鼠叫。长沙的夏天是火炉，家里是蒸笼，呆不住，竹床架到天井旁歇凉，一人手里一把蒲扇———细伢崽口里还要念：六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而巷子里的人则是把竹床横横竖坚摆在路两侧，有人把矿石收音机拿出来，听花鼓戏或是长篇评书《林海雪原》。更有老者谈古说今，一会子是秦叔宝，一会子是关云长，听得细伢崽梦里头都有赤兔马。星辉像汗一样收拢的时候，一巷子的人睡过去了，路灯淡黄，麻石青青。

　　文革中我同一位姓文的小学同学常去金石书画家李立先生家里玩。李先生住的那条巷子名字很好听：西园北里。北门外头，不繁华，巷子极静，听李先生谈齐白石，谈黎雄才，仿佛只有那样的巷子里才适合。长沙的巷名好听的实在多，一步两搭桥，桐荫里，听桔园，落星田……哦，我们小时候天天晚上都在落星田打游击，官兵捉强盗呵。落星田的名字像《三国演义》里的落凤坡。了不起的人都是天上的星宿，落星田里殒落了哪颗星宿呢？

　　我后来学写小说时有个文友王平住倒脱靴，我那时几乎天天都去玩。麻石小巷，有井，有带铁皮门环的黑漆剥落的大木门。巷子里一到黄昏时候是一股油烟饭菜香。王平写的小说，都是小巷人物。有挑河水卖的，有炸糖油粑粑的，有红白喜事的吹鼓手，有破落人家或居委会婆婆妈妈。很有味，比起叶子蓁的建国巷更加有味。

　　有一回有个隆回的诗人兼摄影家匡国泰来找我拍点照片。我就带他来到倒脱靴。他一看就来了感觉，很兴奋，给我拍了很多照片，洗出来后还配了诗。那些照片我一直保存着，也将永远保存着。因为那条巷子如今没有了。

　　长沙有好多有味的巷子，如今都只能从照片上看到了。可惜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