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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孤男寡女(第九章):失重(47)

http://www.sina.com.cn 2003年10月27日14:28 人民网

  作者:玫瑰水手(47)

  我从CT室出来,把医生的诊断书慢慢地撕碎,揉成小团,扔在路边的垃圾箱里,然后冲着垃圾箱发了会儿呆,看着纸团从一堆馊臭的饭粒中间滚下去,突然涌起把纸屑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再仔细看看的冲动。可是没有必要了,医生说得很清楚,在我脑子里淤积血块的位置,长出了一个肿瘤。很奇怪,要在以前,我绝对不会来医院复查,然而,从倪可那里出来,我并没有认为这个举动是对生活的示弱,路过脑外科,看到一个医生无所事事,于是挂号进行了检查。

  “老天真够照顾我的,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送我一肿瘤。”

  当医生把结果告诉我,见我居然还能如此解嘲,感到有几分惊讶,他说:“这个肿瘤长的时间不算短,以前被血块包着,所以没有察觉,现在血块消散,肿瘤才被诊断出来。现在还不能确认这个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那需要切片化验,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应该尽早安排手术,因为肿瘤会越长越大。”

  真新鲜,肿瘤不越长越大,难道还越长越小了?

  “希望它不会大过脑袋,那种样子会很难看。”我像在说着别人的肿瘤。很奇怪,我总是在别人遇到类似情况应该欣喜若狂或号啕大哭的时候,条件反射似的异常冷静。

  然而,当我慢慢走出医院的电梯,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小妹病房前,看到妖妖坐在那里削苹果玩的时候(之所以说她在削苹果玩,是盘子里已经有她削好的两个苹果,而她又在削),我的心里不禁有些心悸。之前的几个小时,我从心理诊所出来,曾决定好好试着接受和去爱眼前这个姑娘,就像所有激情澎湃的年轻人一样。而此刻,我知道我和妖妖的距离已经是无可触及的遥远。

  “你得做好心理准备,这种手术的成功率不高。”

  “能有多少?”

  “大约10%。”

  “如果不做手术能拖多久?”

  “那说不准,也许两三个月,也许一两年。”

  瞧,这就是医生能给你的回答!不过大约能得出个结论:如果做手术,有90%的机会一命呜呼,而不做手术,几乎100%可以肯定至少还有几十天好活。我他妈比大傻和扁脑壳多活了十多年,早已超额完成大傻和扁脑壳干姑娘的指标,唯一遗憾就是死不得其所,这么窝囊的死法,如果在天堂门口碰到老唐,一定被这家伙笑掉大牙。

  “嘿,怎么还不进来?”

  我回过神,透过逆光,看到妖妖好看的发丝飘着,一张纯净的脸像是从这个世界独立出来的个体,自然地、清晰地传递出脉脉温情,让人一接触这张脸后,整个视线就被完全占据,而不及其余。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我会有这么奇异的印象,也许因为我预感到此后我将再也不能好好看着这张脸。

  我调整了一下视线,慢慢看清全部房间。小妹还在沉睡,同我离开病房的时候还是同一种姿势,似乎中间从没有醒来过。

  “中间醒来过一次,说饿,我给她削苹果,她吃得很快,一连吃了四个,我削的速度都跟不上。那种吃苹果的姿势吓我一跳,像吃馒头似的一大口,没怎么嚼就咽下去了。”妖妖见我看着小妹,对我说,表情有几分担忧。

  “然后躺下又睡了?”

  “是啊。这会儿估摸着她又得醒来,先削几个在盘子里。”

  这时,护士进来为小妹换点滴,告诉我们:“这瓶点滴输完就可以出院了,你们现在可以去办出院手续。”

  “已经全好了?”我问。

  “她并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经过检查和治疗现在已经完全康复。”

  “可是她突然变得很嗜睡。”

  “没什么,她需要休息而已。”护士大约对任何病情都司空见惯,没有半点惊讶,随口这样答应。

  但愿如此。

  我替小妹办好出院手续,回到病房的时候,看到小妹已经醒来,妖妖刚才削的三个苹果已经无影无踪。她这次没有再睡去,而是坐在床边和妖妖说着什么。

  “准备好了吗?”

  小妹环视了一下病房:“真舍不得,从没有让人觉得这么安静的地方,什么也不用想,只管沉睡下去。”

  妖妖笑了:“对医院留恋的病人,你恐怕是第一个。”

  三人走出病房,马明宇迎面走过来,笑着打招呼:“出院了?恭喜恭喜。”眼神却提示我有话要说。我让妖妖陪小妹先下去。

  “什么事?”

  “安静的事情已经在派出所立案,虽然造成的伤害并不是很严重,但情节已经足以构成伤害罪,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夫妻之间的争执有必要上升到这种高度吗?”

  “从双方的笔录和酒店保安的目击情况来看,并不是争执那么简单。”

  我递给马明宇一支烟,自己点上一支,刚刚吸了一口,一个医生过来制止,说了句什么,由于戴着口罩,我一时没有听清。他把口罩摘下,指了指墙上禁止吸烟的标牌,不悦地说:“上吸烟室吸去。”

  我把香烟在不锈钢垃圾筒上摁灭,扔进去,然后看着医生。医生眼睛和我对视了一下,然后躲闪开,匆匆走了。

  马明宇看着我:“这么恶狠狠地干什么?”

  “现在的医生,谁他妈都恶狠狠的,跟掌握你生死大权的判官似的。”

  “我说的是你。”

  “我?恶狠狠?”

  “刚才你的眼神。”

  “是吗?我对他并没有恶意。”确实,刚才我并没有刻意针对医生,只是那时候需要注视什么,而他的脸正好在我眼前。

  马明宇把没有点的香烟放进烟盒里,继续对我说:“根据丁树声的笔录,他说那天他和安静商量离婚的细节,两人一直谈得很好,安静看起来也很通情达理。商谈过后,安静希望能和他共同度过最后的夫妻恩爱时光,于是两人在海逸开了个房间。不知道安静是怎么把餐厅的叉子带到房间的,两人沐浴上床……做爱以后,安静竟操起叉子向他的下身刺去,所幸他躲闪及时,才只刺中了大腿,但已是血流如柱。安静继续追着刺他,他一边喊救命,一边逃跑,酒店保安进来之前他又被刺了两下,但都比较浅。安静则一头撞向了落地窗,幸好被保安抓住,只是伤了额角。”

  “这不过是丁树声的一面之词吧。”这么说,让我自己也觉得苍白无力。

  马明宇认真地说:“可是安静的笔录也证实了这个情节。她说自己之前并没有任何预谋,只是在餐桌上看到发着银光的叉子,突然涌起这个念头。”

  透过玻璃窗,我看见安静在楼下草坪中的小道上和妖妖站在一起,可能因为不适应外面的阳光,觉得有些目眩,身子晃了晃,妖妖把她扶在椅子上坐下。虽然隔得很远,但我似乎依然能看到她脸上的浅笑。我的眼前浮起安静那天在海逸手里玩弄着餐叉的情形,那天她也是带着这样的浅笑,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叉子,由于运动,叉子从不同角度反射出头上吸顶灯的光芒,在她脸上晃过。她试了试叉子的硬度,好像不在意地问:“这叉子是银质的吧?”声音很轻,语气象是在问自己,那一刻,也许她刚好在想像叉子插进那熟悉的肌体时发出肌肉撕裂的声音。这个念头让她莫名其妙地激动,挥之不去。于是起身离开的时候悄悄地藏起了餐叉。即使在上床以后,她都还没有决定。可是做完爱,面前这个赤裸的肉体再次勾起她的冲动,于是她冷静地从身后拿出叉子,向丁树声下体刺去……我难以理解安静此刻的浅笑,好像这一事件从来没有在她的世界里发生过。或者,安静把它作为了一种结束。

  “在提交法院开庭审理之前,安静不能离开她的住所附近,另外,你还需要到所里去办理一下取保候审手续。其余的我都替你办完了,只需去签个字。”

  我的目光离开坐在宽大的草坪中间的一张椅子上的安静,重新看着马明宇:“好的,谢了,哥们。”

  马明宇拍拍我的肩:“走吧。”

  一路无语走到楼下,安静站起来,笑着问:“说什么呢?这么久。”

  我说:“没什么,男人间的一些事情。”

  马明宇看着我:“没车吧?我的车在停车场,顺路送你们一程。”

  “不用,坐公务车,瘆得慌。咱们小市民,还是打个出租心安。”

  “得了吧,不坐拉倒,再见。”

  出租车从繁华的街道穿过,由于临近国庆,到处都张灯结彩,人们喜气洋洋。然而,似乎一切都吸引不了安静的兴趣,我从后视镜看过去,安静在后座轻轻地靠在妖妖肩上,仿佛已经入睡。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刚停下,安静却立即醒来,打开车门一个人走在前面。

  打开门,一股菜香扑鼻而来,桌上已经摆了几样菜,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一会儿,老妈端了一盆酸菜鱼出来放在桌上,慈祥地看着安静。

  “妈。”安静轻喊一声,扑在老妈怀里,无声地落泪。在医院,我曾一度担心安静的精神状态,她在事前和事后的那种平静,让人心里摸不着底儿。这会儿见她流泪,我倒松了一口气。

  老妈拍着她:“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我特意弄了你爱吃的酸菜鱼。”

  安静久久地抱着老妈,不肯松开:“妈,以后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天天吃妈做的酸菜鱼,天天睡懒觉,等着妈来叫醒我。”

  “傻丫头,天天吃还不腻了!”

  “妈做的永远不腻。诶,我饿了。”

  说着,泪也不擦,奔到餐桌边,夹了块鱼头在碗里,冲我们喊:“快坐下来吃呀!”自顾很香甜地吃起来。

  看到安静放松的样子,我们悬着的一颗心也都放了下来,过去坐下吃饭。饭桌上的气氛很融洽,不知道因为我的什么动作让安静提起了小时候,于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些温馨场景被大家搜肠刮肚地翻出来。吃完饭,安静放松地伸了伸懒腰,说:“又想睡觉了。”

  老妈跟着她进了房间,却被安静赶了出来:“妈,我没什么事,只是觉得累和困,现在不想听什么。放心,我很好,只是想休息。”

  老妈讪讪地出来,见我和妖妖正准备走:“怎么?这就走了?”

  我没有回答,妖妖对我老妈笑了笑:“这几天安生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老妈看着我,表情有些游移,但还是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我说:“安子,咱娘儿俩难得有一块儿说话的时间,今天妈想和你摆摆龙门阵。”

  “有什么事过几天再说吧。”我掐灭手里的香烟,不容质疑地打断她。

  “妈心里很多话憋得难受……”老妈还在虚弱的坚持。

  我知道老妈要说什么,这些个破事儿我根本不想听,归根到底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但看到老妈从没有过的坚持样儿,我还是站住了。

  “俊生没有多少时间了,他……他现在已经是肝硬化晚期。”

  这花心的老头子倒跟我老爸一个爱好,连生的病都一模一样。

  “是吗?那我什么时候看看他去,毕竟是老唐的老爸。”我冷冷地说。

  “……俊生也很愧疚。”

  “你们没必要做出忏悔的样子,这世界谁也不必对谁愧疚。”

  “我们那个年代,社会、家庭、政治……有些事情不是这个年代的人可以想像的,俊生是黑五类……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很大……”

  “这不就结了!既然一切都是时代的错,谁能埋怨谁呢!”

  “安子,妈这么说不是为求心安,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当时我们的处境。”

  我看着老妈在我冷冷的态度中有些刺痛,惊觉自己在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这样尖刻。我缓和了一下语气:“妈,别那么幼稚,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这件事我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你以后也别再提了,让生活保持它的惯性挺好。”

  老妈看着我:“这么多年一直瞒着你,本意也是不想破坏平静,可是……”

  “妈,不用说了,我明白,你儿子并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我们走了,好好休息吧。”

  我看见老妈一直紧绷着的脸上浮出了放松的笑容,于是冲她笑了笑,和妖妖一起走出小区。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远处的高楼和街道灯火通明,老唐在的时候,这是我们一天生活的真正开始。而此刻,我和街上步履匆匆的人群一样,在往窝里赶。其实,无论向外还是向窝里奔忙,又有什么样的本质区别呢?来源:人民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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