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实

　　想不到，这么快，就写故人往事了。

　　近两年，隔不久，就有朋友的死讯传来。有的还不到五十，有的刚刚过四十，有的仅仅三十多。有的前晚通过电话，第二天就收到死讯。有的收到死讯之时，我正好在给他写信。生命真的非常短促，就像那么一粒水珠啪嗒落下那样短促！人生真的是很无常，就像那么一束火花一闪即逝那样无常！你不能不闭上眼睛，叹息，摇头，悲痛，伤心，聆听远古的声声长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原想要到六十来岁，才写故人往事的，不想刚刚近五十，就已写了好几篇了。

　　写了，似乎就释然了。写时，仿佛是在送行，送到码头，送到车站，送到机场，然后打转，心里隐隐若有所失。仅仅只是若有所失？真的，只是若有所失，就像你的生活之中忽然发生那么一件不能说大也不太小、说了也就过去的事情。

　　面对我的这种感受，很多人都不会同意。死是一个生命的消失，你怎么仅若有所失？但是，真的，只是这样，只是有点若有所失。这种感受就像你的家门口有一棵好树，天天看见，熟视无睹。一旦死了，树身枯干，被人砍倒，锯断，拖走，有的甚至连那根兜也被挖个一干二净。这时，可能，你会觉得，突然少了一点什么。少了一点什么呢？当你每天走出家门，当你每天走近家门，你会那么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想一想，想了好一会，还是不明白，究竟少了一点什么。直到有一天，你突然看见，就在这地方，就在你身旁，曾经站有一棵树，一棵不大不小的树。你的心头也许就会拂过那么一种感觉，那种若有所失的感觉。这时也许你就明白在你平时的目光之中究竟少了一点什么。

　　少了一点什么的你，还要继续生活的。你已见过许多死亡，还将继续面对死亡，就像你曾见过出生，还将面对很多出生。火葬场在你的眼里与那摇篮相比起来，仅仅只是形式不同。生———活———死，三个字，就是人的一生吧。无论是活，无论是死，对人都是一种形式。死活只是一种形式。有的人在死去时也是非常快乐的，就像他在活着时。有的人在活着时也是极其痛苦的，就像他的死那样。死亡对于穷人来说，只是他的生命丧失。死亡对于富人来说，那就不仅只是生命，还有财产，还有身份，也都一同丧失了。不管富人还是穷人，不管有权还是无权，死神总以不同方式，总以他所喜欢的形式，来敲你的窗，去叩他的门，即使门窗，各各不同。最能改变命运的，也许就是死神了。

　　人人活着，面对死神，却不知它何时降临。它降临时，你就死了。有的人说是渐渐离去，有的人说是永远离去，这都只是活人的感觉。朋友生病时，你去看望他，你去安慰他。朋友病逝后，你为他哭泣，你为他伤心。看似都是为了他，其实却是为自己，为自己与他的分离，而哭泣，而伤心。只要你还为他伤心，他就活在你的心中。这时，死者对于生者，对于他的亲友来说，只是一种隐身而已。死者留下来的空白与他生前留出的空白，到底又有多大不同？只要稍微想一想，我们就会习惯的。死者对于生者来说，只有生者不想他时，才是真正死了的。

　　躯体为何物？灵魂的服装。少年、中年和老年，只是服装不同罢了。不过，人死了，灵魂还在吗？灵魂真的不死吗？灵魂是否也会变？灵魂是否真的只是挪了那么一个地方？出生的时候，你无法感觉，那是你父母的事情。活着的时候，也牵涉他人，并非全能依从自己，按照心愿想事行事。死也不能自己掌握，只能听命于所谓死神。这就是人的无奈吧。这就是人的可悲吧。这就是人的虚无吧。生死都是实在的，却又都是虚无的。

　　关于生，关于死，想说的真很多，能说的也很多，说过的就更多。可是，只要还活着，恐怕你就难说清。虽然已有不少书，专门研究这问题。

　　一个没有死亡的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