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老的老头(连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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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3年11月04日05:24 人民网-人民日报海外版 |
编者按:黄永玉的《比我老的老头》一书(作家出版社出版)以风趣的笔墨记述了作者与钱钟书、张乐平、林风眠、黄苗子、郁风、许麟庐、李可染等老人的交往,活脱脱地描画出这些文化名人的个性和为文为艺的风格。本报选编其中一些章节刊出,以飨读者。 钟书先生活了八十八岁 ———悼念钱钟书先生 他生于1910年,大我14岁。 我荣幸地和他一起在1947年的上海挨一本只办了一期、名叫《同路人》的杂志的骂。骂得很凶,很要命,说我们两个人在文化上做的事对人民有害,迟早是末路一条……钟书先生是有学问的人,底子厚,他有恃无恐;我不行,我出道才几年,受不了这种惊吓,觉得在上海混生活很不容易了,不应该受到这种蛮横的待遇。害我难过了起码半年。既然是一起挨骂,倒去找了好几本钱先生的书来读,在同辈朋友中间开始引用钱先生的隽语作为谈助。 那种动荡的年代,真正的学问和智慧往往是黑夜里的星星。 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北京和钱先生、季康夫人有了交往,也曾提起过那本《同路人》杂志,钱先生说:“……老实说,我真希望今天他们福体安泰……” 五十年代末,有一回在全聚德吃烤鸭。那时候聚在一起吃一次东西是有点负疚的行为。钱先生知道我是靠星期天郊区打猎来维持全家营养的。他从来没有这么野性地生活过,有兴趣问我这样那样,提一些担心的外行问题。他说他虽然不可能跟我去尝试一次这样的壮游,倒是能给我开一张有关打猎的书目。于是顺手在一张长长的点菜单正反面写了近四五十部书。这张东西“文革”之前是在书里夹着的,后来连书都没有了。 “四人帮”覆亡之后,钱先生和季康夫人从干面胡同宿舍搬到西郊三里河的住处,我有幸也搬到那里,正所谓“夫子宫墙”之内。打电话给他这么说,他哈哈大笑:“缘分!缘分!又绑在一起了!” 20多年来,相距200米的路我只去探访过钱家一两次。我不是不想去,只是自爱,只是珍惜他们的时间。有时南方家乡送来春茶或者春笋,先打个电话,东西送到门口也就罢了。 钱先生一家4口4副眼镜,星期天4人各占一个角落埋头看书,这样的家我头一次见识。家里四壁比较空,只挂着一幅很普通的清朝人的画,可能画家与钱家有值得纪念的事。钱先生仿佛讲过,我忘记了。书架和书也不多,起码没有我多,问钱先生:你的书放在哪里?他说:图书馆有,可以去借。 钱先生和夫人光临舍下那是无边地受欢迎的,因为起码确信我没有打扰他们。于是就喝茶,就聊天。有一次,钱先生看到舍下墙上挂着太炎先生的对联,我开玩笑说:“鲁迅的对联找不到,弄他老师的挂挂。”于是钱先生开讲了太炎先生有趣的掌故。 八十年代我差点出了一次丑,是钱先生给我解的围。 国家要送一份重礼给外国某城市,派我去了一趟该市,向市长征求意见,如果我画一张以“凤凰涅槃”寓意的大幅国画,是不是合适?市长懂得凤凰火里再生的意思,表示欢迎。我用了一个月时间画完了这幅作品。眼看代表团就要出发了,团长是王震老人。他关照我写一个简要的“凤凰涅槃”的文字根据,以便到时候派用场。我说这事情简单,回家就办。没想到一动手问题出来了,有关这四个字的材料一点影也没有。《辞源》、《辞海》、《中华大辞典》、《佛学大辞典》,《人民日报》资料室,遍北京城一个庙一个寺的和尚方丈,民族学院,佛教协会都请教过了,没有! 这就严重了。 三天过去,眼看出发在即,可真是有点茶饭不进的意思。晚上,忽然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救星钱先生,连忙挂了个电话:“钱先生,平时绝不敢打扰你,这一番我顾不得礼貌了,只好搬师傅下山。‘凤凰涅槃’我查遍问遍北京城,原以为容易的事,这一趟难倒了我,一点根据也查不出……” 钱先生就在电话里说了以下的这些话:“这算什么根据?是郭沫若1921年自己编出来的一首诗的题目。凤凰跳进火里再生的故事那是有的,古罗马钱币上有过浮雕纹样,也不是罗马的发明,可能是从希腊传过去的故事,说不定和埃及、中国都有点关系……这样吧!你去翻一翻大英百科……啊!不!你去翻翻中文本的《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在第三本里可以找得到。”我马上找到了,解决了所有的问题。 跟钱先生的交往不多,我珍惜这些点滴。他的逝世我想得开,再高级、再高级的人物总是要死的,不过,我以为钱先生这位人物真不平常,读那么多书都记得住,作了大发挥,认认真真地不虚度时光地劳作,像这样的人剩下的不多了。 祖国的文化像森林,钱先生是林中巨树。人要懂得爱护森林,它能清新空气,调节水土。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