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王国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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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3年11月07日04:45 河南报业网-河南日报 |
夜读《王国维文集》,至《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一文,惊喜复痴迷,久久不能释怀。披衣立阳台,扶栏翘首,月落参横,北斗阑干。 王国维的这篇文章并不长,约二千字左右,却道尽自古至今被人们称做作家艺术家的这类人物心室里的奥秘。 在王国维看来,“天下最神圣、最尊贵”的事业是哲学与美术(这里的美术不仅指现今的绘画、雕塑之类,而是指广义的文学艺术,也可以理解为文学),而“无与于当世之用者”也是哲学与美术。这是因为,哲学与文学所追求的是真理,是天下万世的真理,而不是一时一国的真理;发现真理的哲学家与“以记号表之”的文学家的功绩是天下万世的功绩,而不是一时一国的功绩。惟其如此,哲学与文学的真理便“不能尽与一时一国之利益合,且有时不能相容”。到此,我们可以认定,不为时空所囿的神圣与表现为政治的功利是一对永恒的矛盾。 中国的哲学家与文学家一直不敢正视这对矛盾,却始终做着消融矛盾的“合二而一”的努力,欲使神圣与功利得而兼之。实际结果如何?往往是舍神圣而取功利,或者两手空空。翻开一部中国哲学史,哲学家大都力图兼做政治家的。孔子、墨子,游说列国;孟子、荀子,怀抱天下;汉代的贾谊、董仲舒,宋代的张载、程颢、程颐、朱熹、陆九渊、王守仁,无不入世如是。中国文学史上的文学家也没有例外。“自谓颇腾达,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杜甫;“胡不上书自荐达,坐令四海如虞唐”,是韩愈;“寂寞已甘千古笑,驰驱犹望两河平”,是陆游;就连“飘然”李太白也自比东山谢安石,对永王唱出“与君谈笑净胡沙”。然而他们的历史命运几无差别,不是屡遭挫折,徒然壮志,就是横祸及身,黯淡以终。或曰,在“主流文学”之外,还有“非主流文学”,所谓“诗外尚有事在”;在“主流文学家”之外,还有不抱政治大志者,所谓“一命为文人,便无足观”。同样令人遗憾,那些“非主流文学”也“多托于忠君爱国劝善惩恶之意”,甚至戏曲小说也“往往以惩劝为旨”,而世人对那些不抱政治大志者则多“以侏儒倡优畜之”,不如人意啊!表面看来是哲学家与文学家在消解神圣与功利的矛盾,事实上是哲学与文学失去其自身独立的价值,哲学家与文学家失去自身独立的位置。千百年来的情形似乎就是这样,西望长安———不见佳(家)! 这是怎样造成的呢?是什么原因使哲学家与文学家“自忘其神圣之位置与独立之价值,而葸然听命于众”的呢?王国维指出其中的奥秘所在:“势力之欲。”他认为“势力之欲,人之所生而即具者”,“知(同智)力愈优者,其势力之欲也愈盛”,具有优智力的哲学家与文学家“彼等势力之欲,不于政治,将于何求其满足之地乎?且政治上之势力有形的也,及身的也;而哲学美术上之势力,无形的也,身后的也。故非旷世之豪杰,鲜有不为一时之势利所诱惑者矣”。这就明白了,究其原因,在于哲学家与文学家自身心理上的失衡。 王国维的这篇文章做于1905年,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今天读来,依然直如铁板铜琶,振聋发聩。 我从阳台踱回书斋,几度重读这篇文章,掩卷寻思,蓦然有“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之感。王国维明明白白地讲述了哲学与文学的神圣嘛。若就“贡献于人之事业言之”,人的“生活之欲”,为“政治家及实业家之所供给”,而人的“纯粹之知识与微妙之情感”的“慰藉满足”,非求诸哲学及文学不可,“其性质之贵贱,固以殊矣”;若就“功效之所及言之”,“政治家及实业家之事业,其及于五世十世者希(同稀)矣”,而哲学家与文学家之事业,“虽千载以下,四海以外”,“曾无以异于昔”,“此又久暂之别也”。我辈握笔的人为什么偏偏舍贵而求贱,弃久以适暂?再一想,王国维清清楚楚地告白了探索真理所产生的巨大的欢愉嘛。“今夫人积年月之研究,而一旦豁然悟宇宙人生之真理,或以胸中惝恍不可捉摸之意境一旦表诸文字、绘画、雕刻之上,此固彼天赋之能力之发展,而此时之快乐,决非南面王之所能易者也。”虽南面王而不易!握笔者获有如此巨大的欢愉,酬报已经过当了,还要什么功利? 哲学家与文学家要使自己的著作有价值,就不能把哲学与文学当做功利的手段。“毋忘其天职,而失其独立之位置”,这是王国维在近百年前所告诫的。 王国维作为中国学术史上有着独特贡献的一代学人,曾经是“帝王之师”(直至民国仍是废帝之师),又在胡适的力荐下成为清华研究院四大导师之一(陈寅恪有诗“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他是所谓“旧式学者”中不断追求新知的“最有希望”的一位(语出胡适日记)。他的《宋元戏曲史》早已被公认为学术史上的扛鼎之作,更鲜为人知的是他从比较文化的意义上对中外文艺现象投以异乎一般文人的深切关注。据《胡适的日记》1923年12月16日记载,胡适是日造访王国维,他们谈到《薛家将》中薛丁山弑父、樊梨花弑父与古希腊悲剧,谈到美国某影片“费钱六百万”、“用地千余亩”与中国的考据之耗费精力、务求尽善。语多精辟,见解独特。岂止胡适,直至于今,王国维对华夏学人仍然产生着心理震荡,即如上述《论哲学家与美术家之天职》一文,今人能不为之折服? 一夕无眠,眼前萤萤然,曙色初开。⑥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