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常强

　　林语堂先生在《生活的艺术》一书中如是说：“中国文化的最高理想人物，是一个对人生有一种鉴于明慧悟性上的达观者。这种达观产生宽宏的怀抱，能使人带着温和的批评心理度过一生，丢开功名利禄，乐天知命地过生活。这种达观也产生了自由意识，放荡不羁的爱好，傲骨和漠然的态度。一个人有了这种自由的意识及淡漠的态度，才能深切热烈地享受快乐的人生。”

　　近读明代万历年间一个小知识分子汪价的自传《三侬赘人广自序》，对林语堂先生的这段话感念殊深。

　　与大人物的传记突出建功立业的伟绩相比，汪价是一终老幕府的小知识分子，屑屑如也的寻常人物，他无意于粉饰，更不必隐讳，从细微处落笔，叙一生平凡，娓娓道来，显见真性真情。所以初读此文，但觉新颖，再读，则无甚大观，平淡而已，三读之，方嚼出些味来。文如其人，此之谓乎！

　　“书画琴棋诗酒花”是古代文人离不了的。读书弹琴对弈赋诗流觞是他们高雅的生活情趣和生活方式的主要构成物。汪价自传中每有饮酒赋诗、逸兴遄飞场面的描写，颇有豪气干云、兴会淋漓之势，令吾辈不胜怅想。“有花即看，有酒即饮，有对弈者，即终日。”时遇酒友，“搴旗对垒，终夕不言散。”有自恃酒量以压人者，则与之边饮酒边赋诗，酣对数巡，对方颓然沉醉，跪而认输乞降，“余纵之睡，自吟自饮，坐客各举杯称贺。”又有领命就席构思之时，“余伸纸摇笔，不加点窜，俄顷而稿毕，令诸同事撤笔长嘘，为之击节。”想见汪价才思敏捷，意气昂扬之状可与李太白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之才、王勃《滕王阁序》出而技压群芳之佳话相媲美矣！

　　自古才子多坎坷，锋芒既露则谤毁随之。汪价沉痛地说道：“向有三畏：畏盗，畏犬，畏笑面多机智人。”他终因时逞舌锋，不守齿钢舌柔之说，而触怒小人，以文字狱而陷缧绁。且明知以笔墨得罪，在狱中犹日事著述，放宕其辞，显示了一介正直知识分子不畏权暴宁折不弯的铮铮铁骨。正是这种“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刚正不阿的风骨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风范，形成世世相续、代代承传的中国人文传统。从屈原到司马迁，从苏轼到方孝儒，包括名不上经传的汪价，莫不如此。

　　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人，汪价也不因场屋蹭蹬屡试不第而“走后门”。一次有个考官向他私受关节，想让他抄袭过关，汪价惊复道：科名是可以随便获得的吗？考中考不中听天由命！也有人想通过关系打通要津为他觅一博学宏词之职，他说，山麋野性，不乐冠裳，我不愿与那些沐猴而冠的道貌岸然之辈为伍。有个高官欲擢拔汪价，汪价婉拒道：“草泽寒蜩久甘噤伏”。有一介小民不敢侍奉您的左右以污视听。不媚俗，不阿世，有所为有所不为，独立特行，清正自守，其气浩然，其举凛然！

　　以汪价之才而终身不仕，奔走于幕府，颇为落魄潦倒了。然由其自传中看不出半点怨天尤人之意，足见其旷达通脱洒然不拘的处世态度与襟怀。他认为屈原《九叹》、贾谊《长太息》之类哀怨之作皆因其“方寸逼仄，动与世怼”之故。“余坐卧者，止于半舫，围塞书卷，栉比鳞次，容我足一席地耳。俯爷之余，不见其窄。出而翔步，王公之弟，崇构苕，霞垂云耸，余处之落落然，子无与也。”这很有些“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的意味了。居处狭窄却不以为意，王公大人宅第崇宏，在汪价眼里也不过“如游蓬户”而已，因为有一个广大的精神世界在，因为坐拥书城自可神游八极。这不是吃不到葡萄而说酸，而是一个视官位金钱如敝屐、洁身自好的古代知识分子卓然特立的价值观、幸福观。

　　因为看得通脱，心胸旷达，活得也就萧散恬淡。金钱身外之物，“倘然而来者，倘然而去”，“床头阿堵，不知何故咄嗟而散”。子女的进退得失是为人父母者的牵挂，汪价对此也看得很开，“得者自得，失者自失，不以萦老人之怀”。

　　以心灵的自由和个性的解放为最高的人生鹄的，委心任性，耿介狷洁，超然物外，这样一种人生风范，在中国古代名人中当首推陶渊明。这样一种人生境界正是历代文人有意无意的自我追求，形成了一种群体意象。《三侬赘人广自序》的作者汪价正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