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建华

　　第一体育场简称“一体”，是青岛人钟爱的地方，每到春秋两季是最忙的时候，各个系统纷纷在那里开运动会，天天满场，得事先排队。届时，高音喇叭嘹亮地响着，女广播员慢条斯理的声调千篇一律：“女子———甲组———400米决赛———第一次预备———运动员———请赶快出场点名———”

　　要不就是急惊风似的：“运动场上真热闹，龙腾虎跃干劲高，这边纪录刚刷新，那边纪录又破了……”

　　我们小学生更不得了，整个一面看台，穿着白衬衣，系着红领巾，拿着报纸做的红红绿绿的纸板，小眼睛瞪得圆圆的，听着老师的指挥旗一挥，号令一出，“呼——”摆成个“好好学习”几个大字，再“呼——”，摆成个“天天向上”几个大字，整个体育场看台上都能看见。

　　每个学校是断不了有“拉拉队”的，小学生们在老师的指挥下，扯着嗓子使劲喊，拼了命地鼓掌，小手鼓得通红：“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一场运动会下来，嗓子哑了一片，小手好一阵疼。

　　我在看台上的时间不太多，多数是在运动场上，或是场外的休息棚里。我的长项是中长跑，以800米最好，也跑400米和1500米，间或参加跳高以及4×100米接力。小学和中学我都是校运动队的，同学都知道我极善跑。前些年，中学同学聚会，20几年不见的男同学对我说：“别的都忘了，我就记得你当时很能跑！”

　　我们朝城路小学是市里的重点学校，体育一向很好，市南区开小学生运动会我们一般都是前三名。有一次，区里又要开运动会了，每天放学后，我们在体育老师的带领下紧张练习，我报的是100米、200米跑和接力，我热情洋溢地练着，一心想跑个好成绩！

　　练啊练啊，眼看快要开运动会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早不长晚不长，偏偏在那个时候，我的脚上长起了“鸡眼”，右脚上连长了3个，疼得我一崴一崴的，别说跑了，就是走路都疼！那些日子简直气死我了！

　　同学告诉我，穿胶鞋，穿袜子，不洗脚，捂。我信了，那些天我不仅白天不脱鞋，晚上，等到父母睡了，我再穿上袜子穿上鞋，睡觉，一连好几天，实在是臭不可闻了，被母亲发现后，硬逼着我脱下鞋，洗了脚，这时的脚，已经被泡得白寥寥的惨不忍睹了。

　　眼看着区运动会马上要召开了，我的脚一点好的迹象都没有。我每天晚上抱着脚，急得恨不得哭出声来。我恨恨地用小剪抠，只抠得见了血，感染了，化了脓，脚肿得萝卜似的，被母亲好好地训斥一顿，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弃了。

　　等运动会开完了，我的脚也不知不觉地好了。

　　到了中学，学校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和运动队，起先两个队都有我，又要排练节目，又要集中训练，两下里争，分身无术。分管体育的蒋老师说，来运动队吧。于是，我专攻中长跑了。

　　我们12中的校门前有一段陡陡的短短的上坡，为了纠正跑姿，蒋老师让跑起来身子前倾的同学跑下坡，又让跑起来身子后倾的同学跑上坡，而让我上坡下坡都跑。

　　跑上坡的同学，下坡时可以走下去，跑下坡的同学，上坡的时候也可以走上来。可是我跑完了上坡又接着跑下坡，跑完了下坡又接着跑上坡，几个来回跑完，已是气喘吁吁。我感到有些不公平，开始忍着，后来终于忍不住了，忿忿地问老师：“为什么我上坡下坡都跑？”

　　蒋老师瞪了我一眼，回答了三个字：“练耐力。”

　　于是，我知道了人的“耐力”是需要练的，人的“耐力”是可以练出来的。以后的人生，又使我知道有时候成功与失败之间，较量到最后，比得就是你是不是比别人更多了那么一点点“耐力”。

　　去年，青岛12中50年校庆在市人民会堂举行，匡校长非要我代表老校友发发言，不觉间就又想起了这个故事，便在会上讲了，与会的学生们听得唏嘘不止。不为别的，只为给孩子们提个醒。

　　上世纪70年代初青岛12中的体育运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当年参加山东省中学生运动会的青岛代表团，是以青岛12中运动队为主体组建的，占到四分之三的样子，而且战绩优秀。

　　我们每天早上，傍晚，都在海边狂练，也不知哪来的劲头？都说马俊仁是“魔鬼训练”，我们那时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那时讲什么营养呢？有什么器械呢？有什么人关注呢？有什么奖励呢？统统没有。

　　我们只要两个字“热爱”。

　　1970年春，国家田径队在“文革”时期第一次到青岛来比赛，酷爱体育的青岛人，把“第一体育场”挤得满满登登，可是即使这样，还有许多没票的体育迷围在场外，不愿离去。据说，体育场外面的人比里面的人还要多。如果那时能从空中拍摄的话，会看到田径场里是人，看台上是人，大墙外也是人。

　　我和我们的运动队是坐在田径场的外圈草地上，我们的身后是墙，墙后才是看台。实际上，我们是和运动员在一起，这样的殊荣让16岁的我们激动万分。可是我们谁也没料到，一场惨剧就要发生了。

　　刚开始秩序是很好的，比赛进行得很正常，那些百闻不如一见的体坛高手活生生出现在我们面前，除了激动，我们能做什么？想想现在“追星族”们的狂热吧？我们一点也不亚于他们。

　　这时不知是谁，冲开了“一体”正门台阶的警卫，人们潮水一样的拥入“一体”，可是一条粗重的铁链挡住了人潮，前面的人已经再也无法挪动了，可是后面的人根本不知情，还在使劲往里涌，我们就坐在相隔不到15米的地上，惊恐地看着这一切，蒋老师高喊一句：“谁也不准动！”

　　只见人潮像压缩饼干似的，一浪一浪地挤压在一起，短短的十几磴台阶上挤上了成百上千的人，那些悲惨的嚎叫，萦绕在“一体”的上空。

　　比赛终止许久。就是那次，第一体育场挤死挤伤上百人。

　　因粉碎性骨折在市立医院外科住院的父亲，看到众多伤者，听到轻伤号的惊恐描述，又知道那天我也在一体值勤，焦急万分，逼着照顾他的叔叔们，非要见我不可。

　　市立医院已经戒严，只出不进。尹叔叔找到我家，母亲说我一早走了还没回来。尹叔叔只好骑着自行车，到第一体育场，见“一体”场外戒备森严，说是里面还在继续比赛。问：“12中运动队的有没有人受伤？”皆回答说：“不知道。”尹叔叔只好返回。

　　直等到天快黑了，我才又饿又渴地回到家，一进家门，母亲急急地说：“快去医院，你爸爸看不见你，急得快发疯了。”我一听，顾不上喝一口水，赶紧骑上自行车，赶到医院，天已尽黑。

　　对着医院的门房，好说歹说，门房才放行，急急地往父亲的病房一溜猛跑，气喘吁吁地推开父亲病房的门，站在门口，说了句：“爸爸，我没事。”说完，身子倚在门框上，快要累瘫了。

　　病床上的父亲，顿时眼睛一亮，面露和悦，说了一句我平生再也不会忘记的话：“好了，你回家吧。”

　　后来我问父亲：“为什么一见我就赶我走？”父亲说：“一见你好胳膊好腿的，我一下子放心了。”

　　现在的“一体”重新装修得更漂亮，更大气了。名字也变成了“天泰体育场”，我也有许多年没有到那里去了，青岛的孩子们是不会忘记“一体”的，无论他们现在变得多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