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友循

　　近年来，时不时地遇到这样的问话，多来自老同志、老朋友，曰：“怎么现在很少见你写文章啦？”我或答曰：“淡出江湖”，或报以苦笑。这都不假，但亦是出于无奈。其实，人生有一张嘴，谁不想说话？不吐不快，只是无处说话。

　　说无处说话也不准确，现在传媒发达，铺天盖地的话语狂潮，每日每时地在你的周围波翻浪涌，你若真想说话，是不愁没有渠道的。所以，哀叹无处说话者如我辈，不过向人宣布自己的无能罢了。我深知我乃阿Q的传人。

　　但是你要心里有数：你只能说废话，空话，套话，假话，或竟是———不要脸的话。这中间，废话是上品：它只不过无用而已；空话、套话乃至假话也行，前二者虽然毫无意义，正如鲁迅所说，有“无端地空耗别人的时间，其实是无异于谋财害命的”之嫌，但究竟自身品格还算得上“纯正”，多少有点道德感，后者就不然了，假如我们还讲点道德底线的话，它是不太干净的——然而这中间也应作出区分，即并非所有的假话都害人，而芸芸众生，大约一般不具备用假话害人的资格和条件，因为你不在要害岗位上，想害人只怕也有所不能，故可统列入中品；我现在比较敢于公开非议的，是不要脸的话。因它的涵盖面极广，无法确指，只好又拉鲁迅先生来帮忙——他说，有几种人他都能接受，一曰损己利人（我们过去叫舍己为人），这自然好得不得了，但现在不多了（不是没有）；二曰利己但不损人，这也很好，是现代人中的精英；三曰损人利己，鲁迅说这也还不错，因为它终归有“正面效益”，如今颇为流行。但是损人而不利己，鲁迅说这就有点可恶了，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但世上偏偏就有这类“人”，狗屎不如，却偏偏容易成为弄潮儿，在某些地方吃香得很，甚至炙手可热。例子我也懒得举了，免得他雄赳赳气昂昂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地打上门来：试想无事他都要生非，有“事”他还饶得了你？罢罢罢，我现在唯一所能者是不抵抗。

　　既然不抵抗，只好不说话。但不说话真的很难。

　　那就“弯弯绕”吧。我以为无处说话的准确表达，应为有话不好说。前几年张艺谋来长沙宣传他的《有话好好说》，我曾当面向他献了一回媚。我说我知道他为什么拍这么一部影片，无非有话不好说罢了。我说之所以如此，原因大约有三，即：（1）有话不肯好好说，动辄要拿砖头砍人，于是别人有话不敢好好说；（2）有话不能好好说，因为语言不通，你讲“普通话”，他偏偏要用“方言”答对；（3）有话不愿好好说，因为说什么都是白说，所以不想再费那个神。我当时挺得意，因为比起那些老是向他追索绯闻的娱记，他不但未表厌恶，反而还首肯。然而现在回头看，他与我一样是傻瓜一个！你说你是善意吧，谁又理睬你？且不论人家不想跟你对话吧，就是对上了话，你说狗屎臭，他说狗屎香，这尺度全在各人的鼻子上，又能量出个什么名堂来？真正有力量的东西，人人心知肚明，那就是权：“权力话语”嘛，你能怎样？

　　权力人人都有，人人都滥用，这才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