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彦敏

　　夏天的时候，高中的同学来出差，将近20年不见，彼此都感到有很多的话说，晚饭后在海边漫步聊天，说了许多当年的旧事。他问我：你现在还写日记吗？我说，写。他就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好心劝我：别写了，净惹“麻烦”。我会心一笑。他说：当时你的日记被很多人偷看过。这倒是我第一次听说！他一笑，说：你也真傻。明明知道有人偷看你的日记，可你为什么不赶紧收起来，却一直放在课桌里呢！是我太傻了，我高估了人的道德约束力。不过当时我只是怀疑有人偷看我的日记，却绝对没有想到偷看过我日记的可不止一人！这样看来，我日记里的内容，在当时就几乎是人所共知的吧。我想知道都有谁是偷窥者，只是他在20年后仍不肯告诉我。他说：算了，别破坏了他们在你心里的形象———我也不知道，在他看来，所谓的“他们”在我的心里又有什么形象值得维护。

　　不过，今天我对曾被很多人偷看日记却没感到有多么大的震惊。一是日记也不完全真实，那样的年龄，那样的文字水平，记的大都不过是些表面现象，深刻不到哪里去。至于那些暧昧不明的心事，就是现在我自己看，也要费很大的劲去解读才能依稀辨明究竟表达的是什么，别人看，也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二是时间也很久了，已经不想太计较了。更重要的是，当时不想示人的秘密，现在我已经不想隐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至于日记会惹麻烦，我又何尝不知道！人们都说写日记是一个好习惯，那是指对名人、作家而言，可对于像我们这种普通百姓来说，的确是“祸害”。我就曾经深受其害。

　　我记日记的时间很长了，是从小学就开始的。不过那时的日记大都没有存留下来———被我毁掉了。也是当时有同学发现我写日记，就夺了跑出去几个人迫不及待地读。这还了得，那时可是刚刚有了自我意识，是很讲自尊的。我大窘，几步追上去，一把抢回来，当众撕得粉碎。为此还得罪了她们，自己也气得脸发白呢。

　　那桩“莫须有”的早恋也与日记有关。可能我当时写日记本身就代表了某种与众不同吧，而人们又不太愿意容忍身边人的这种“标新立异”，所以才对我格外“垂顾”？尽管我至今都不认为自己那些语焉不详的字句就代表了爱———那种感情当时自己是不敢正视的，更不会写出来。我一直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也不允许自己“堕落”。但那些嗅觉发达、警惕性极高的我的女同学们还是认为她们发现了新大陆。那时她们对我日记的好奇自然不会是通过公开抢夺的方式来满足了，她们做得很隐秘———偷看。那时候距离风行“狠斗私字一闪念”的疯狂时代尚不远，尊重别人的隐私在大多数人的头脑中还没有形成概念。我想我的同学们偷看我日记的时候一定也没有丝毫道德自我谴责的感觉，因为她们把那个重大的“发现”当作一项成果向老师作了告发。后来我也曾去向老师辩解，她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一句话将我打到了十八层地狱。我的日记这次为我带来了一顶早恋的“桂冠”。

　　写到这里我忽然发现高中同学说得真对，我就是不可救药的愚蠢，已经吃过一次亏了，怎么会允许自己在同一个坑里再次栽跟头？不是自己坦荡别人就认同这坦荡的啊！如果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或者写了藏好也就一定不会有这么多伤痛故事了吧？

　　可写日记对我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恶习。就像吸毒一样，我对记录自己也有瘾。过些日子不和自己说话我就会感到很难受，至今如此。每当我在办公室里拿出笔记本龙飞凤舞的时候，就会有同事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说：又开始创作了？你有创作的兴致，我们也有阅读的愿望，快拿出来发表吧。我总是笑而不言，只管一个人埋头继续笔走龙蛇。

　　我也知道这对别人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写日记真不是为了发表的。每个人的头脑中每天都会有无数的想法，可示人的，不愿示人的，数不胜数。那些念头，如果自己不说，不写，别人就无从关心，因为他们无法撬开你的嘴，或是剖开你的心；但如果你不说，可你写了，却又藏起来不想示人，那对别人来说就绝对是诱惑。心理学家曾经做过一个有趣的实验，观察人们在路过一个门口时的表现，当这门是关闭的时候，路过的人大都目不斜视，可当他们把门打开一条缝后，就发现，几乎所有路过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往屋内窥探。所以，他们得出了结论：渴望窥视别人的内心和私生活，那是人类的天性，无论人是有修养的，还是没修养的，都一样。有修养的人会克制自己的这种欲望，或是通过正当的途径来实现这一愿望，比如读书、看电影、看电视。某种程度上说，图书和影视作品其实就是最大程度地满足了人们窥视他人心灵世界的心理需要；而修养差些的，就有可能出下策：偷窥。

　　毕竟现在社会进步，人们文明多了，宽容多了，大家更懂得自律，对个人尊重的风气也更浓了。这可真是幸事。不过，我有时也会对着那一摞款式不同大小不一的日记本发愁，我知道，自己的日记算不了什么，那些纯粹个人的体验对别人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可好奇既是人的天性，也就说不定这些自言自语又能为我带来什么新的传奇，是祸害也说不定呢。而且最终又该怎么处理它们也是一个不小的麻烦。

　　算了。既戒不了瘾，就且不管这些吧。这是我惟一忠于自己的方式了。想想也是：如果我连和自己对话，和灵魂对话的权利都放弃的话，那生活，那生命，岂不是就更无趣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