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老的老头(连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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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3年11月12日14:24 人民网-人民日报海外版 |
5.我少年、青年、中年、暮年心中的张乐平(三) 乐平兄胆子特别、特别、特别之小,小到难以形容。雏音嫂觉得好笑,见多不怪,任其为之。 飞机警报响了,我和陈庭诗兄恰好在乐平兄家里聊夜天,九十点钟,他带着我和庭诗兄拔腿就跑。他的逃警报风采是早已闻名的,难得有机会奉陪一趟。他带路下坡,过章江浮桥,上坡,下坡;再过贡江浮桥,上坡,下坡,上坡,穿过漫长的密林来到一片荒冢之中,头也不回地钻进一个没有棺材的坟洞里去。自我安顿之后,急忙从坟洞里伸出手来轻声招呼我和陈庭诗兄进去,原来是口广穴,大有回旋余地,我听听不见动静,刚迈出洞口透透气,他蹩腔骂我: “侬阿是想死?侬想死侬自家事,侬连累我格浪讲?快点进来!” 雏音嫂带着孩子在家里,稳若泰山,好不令人感动。 后来我到赣州边上的一个小县民众教育馆工作去了。陆志庠在附近南康。日本人打通了湘桂线,把中国东南切为两半。麻烦来了。 不到一年,日本鬼子占领赣州。 我逃到龙南,遇见陆志庠兄,他说乐平兄和雏音嫂也在,我问:“孩子呢?”他说:“平安!平安!” 马上去看他们,原来在摆地摊,卖他们随身带着的衣物。乐平兄打着赤脚卖他那双讲究的皮鞋。 又碰见画家颜式,还有小高。 后来读到朋友写的回忆文章,说他们跟陈朗几个人开小饭店,我怎么不晓得?可能我还在信丰没赶上吧。有一天乐平兄异想天开,做了满满一缸炎夏解暑去火恩物———清甜藕粉蛋花汤。做法简单,煮一锅开水,打两个鸡蛋下去,放2两山芋粉一搅,加十几粒糖精即成。本小利厚,一碗若干钱,几十碗,你说多少钱?几十万逃难的,一人一碗是什么光景?一人两碗又是什么光景?东西做好,来了场瓢泼大雨,早上7点下到下午5点多,别说人,连鸭子也缩回窝里。天气闷热,眼看整整一聚宝盆妙物将付之东流,乐平兄便大方地请陆志庠、颜式和我痛喝起来。如果我是过路难民偶然来一碗喝喝,未尝不是解渴佳饮;但好端端坐着的3个人要一口气把整缸东西喝完,那就很需要有一点愚公移山的精神了。乐平兄还问我们: “味道哪能?崭(口伐)?” 颜式这人狡猾,连忙说: “一齐来!一齐来嘛!叫阿嫂、孩子都来喝……” 陆志庠不知天高地厚: “侬叫我伲光喝液体,也唔俾点硬点实在的物事吃吃———残忍!” 后来听说这缸东西真倒进街边沟里去了。其实早就该倒,免得一半装在我们肚子里。 不久乐平兄一家搭便车走了。记不得是去梅县还是长汀。总是这样居无定所,像大篷车生涯浮浪四方。我们送车,他在卡车后头操着蹩脚京片子叫着:“黄牛黄牛!年节弗好过,你赶到××找我伲!”(我混名叫“黄牛”。)车子太快,偏偏××两个字没听清楚…… 再见面是1947年的春天了。 三毛在《大公报》连载,受到全国人民的爱戴。那时天气冷,三毛穿的还是单衣,女孩子们寄来给三毛打的小毛裤毛衣,而在画上,三毛真的就穿上这些深情的衣物。这些衣物也温暖着病中的乐平兄。 他住在几马路卖回力鞋之类铺子的二楼,在吐血。与人喝酒闹出来的。雏音嫂和孩子在嘉兴,不晓得知不知道。有时碰碰头,陪他吃小馆子,喝酒。在那段时候,我没见到雏音嫂和孩子。听说他俩添了许许多多儿女,并且又收养了许许多多儿女,一个又一个,形成张冯兵团的伟大阵容。设想生儿养女的艰难,便明白这一对父母心胸之博大,他们情感落脚处之为凡人所不及。 1948年我离开上海经台湾到香港去了。再见乐平兄是在1953年的北京。他到北京开会,当然我们会在一起聚一聚,吃一点东西,喝喝茶。“相濡以沫”嘛!等到一搞运动,便又“不若其相忘于江湖”,这么往来回荡,轻率地把几十年时光度过了。 人死如远游,他归来在活人心上。 (待续)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3年11月12日 第七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