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在本市中上阶层享有盛誉的服装超市，衣服价格令我瞠目结舌！只能陪妻子做走马观花状，在琳琅满目的名牌衣饰之间以适宜的速度缓行：太慢，有可能被超市小姐的热情所困窘；太快，则与周围的优雅情调不和谐。这座引领城市金领、粉领阶层服装消费新潮的豪华超市，与我的生活是一种异质的关系。它引领着我的眼球，去揣测一个小公务员与中上阶层之间的距离尚有多少公里，而我又似乎缺乏加速追赶的冲动和激情，只对附近那座众声喧哗、平民风格的联华百货连锁店情有独钟。但我感兴趣于这家超市独一无二的地方，是它正门、侧门两个大堂内红地毯上的钢琴、织布机———本市的电视台、晚报披露了这一新闻。

　　钢琴出现在超市、商厦、宾馆的大堂内已屡见不鲜，最初含有的“身份感”早已消失，大都成为一种可有可无的装饰。不久前我曾因公在北京西郊某一宾馆内栖居数日，回廊上有一架钢琴，只在早晨、中午和黄昏被一个半明半暗着肩、胸、背的少女分别弹奏15分钟左右———这是引导宾客们用餐的信号，与我中学时代的食堂师傅穿着油迹斑斑的工作服敲钟具有同等功能。不同的是，被钢琴召唤的肠胃早已失去当年被钟声所煽动的饥饿感。这家超市内的钢琴是一架百年前德国人制造的自动钢琴，黑键、白键被十个隐形的手指起起落落地按动，奏鸣出柔曼、温情的小夜曲。工作人员拉开琴键下面的抽屉，使我目睹了钢琴之所以自动的秘密：将百年前的钢琴家弹奏时琴键起落的位置、节奏、力度，用或浓或淡的圆点记录在一张缓缓流出的特殊的谱纸上，就可以在电源的推动下复原当年钢琴家本人演奏时的旋律了。在这个“只有艺术家没有艺术、只有诗人没有诗歌、只有钢琴家没有钢琴”的时代里，钢琴家缺席，钢琴在场，是一种颇具意味和仪式感的演奏。我听了5支曲子，在空茫中试图恢复5位钢琴家弹奏时起伏有致的姿势———5个在现代服装超市内表达上个世纪的月光、大海、爱情、忧伤、命运等主题的幽灵？是否在超市内的服饰中一一填空，使本年度流行色获得上一个世纪的灵魂？

　　然后看到那台织布机。经历上个世纪70年代以前乡村生活的人都知道：织布机与钢琴的格局非常类似。在一个钢琴家盘踞着的位置上凸现一个乡村妇女，把黑键白键置换成木梭，让经纬纵横的棉线代替钢琴内部的簧片，就是一个行为艺术作品———《织布的女人》。但这个超市中的织布女人显然没有行为艺术家的虚妄，也不懂得摄像、闪光灯、艺术评论家和围观者对于她所织出的布有何意义，而只是埋头于哐嗵哐嗵的织布声音中去。她是一个看上去60余岁的村妇，皱纹满脸、满手，像我已经去世的祖母、外祖母。她显然对周围的气氛很不适应，时时抬起眼睛惶惑地瞥一眼周围。在乡村，织布的人往往在深夜里的油灯下独自劳作，面前常常摆着一张棉布花色设计小图，就像一位钢琴家面前摆着乐谱。亲人的鼾声、附近的犬吠和树枝在风中折断的声音，都会在哐嗵哐嗵的织布机偶尔间歇时闪现。一个孩子在晚上睡觉时看到的棉线，在早晨就幻化出一卷有着绚烂色彩的棉布了！这位织布的村妇，大约是中国乡村最后一批织布的女人之一。那台拙朴、笨重、烟熏火燎过的织布机，同样可能是最后一批织布机之一。尽管超市中的钢琴、织布机是一种商业现象，且已产生预期的广告效应，但我仍然钦佩于这家超市老总的独具匠心。他应该是一个具有音乐素养和乡村经验的人，一个在钢琴和织布机声中入梦并且醒来的多愁善感者，一个乘上时代的高速列车却又朝着列车尾部的方向张望、奔跑的人……

　　我不知道具有强烈反差和惊人相似的钢琴、织布机，将在这家超市中交响、互动到何时，不知道它们的归宿是私家花园还是博物馆，更不知道钢琴中暗藏的谱纸所复活的幽灵、织布机所推动着来到都市的乡村万籁何去何从。但我感觉它们的出现，对于这座城市的一部分心灵拥有意义。它们来自于上个世纪敏感而细腻的精神世界深处，来自于乡村苦难和童年天堂的深处，成为我们在梦中、在暮年与人生上游久别重逢时的两个信物。通过钢琴、织布机，我重新看见并拥有了早年的月光、大海、爱情、忧伤、命运、油灯、亲人、犬吠、风声、绚烂……我对这座最初抱有敌意、妒意的服装超市产生一种谅解、理解。以一架钢琴和一台织布机为媒介，我看到了这座超市七彩斑斓、高视阔步的外表下，隐藏着温柔、温润、温和、温存的内心。而我的身体中，有没有一架自动钢琴在左腹持续弹奏，有没有一台织布机在右腹通过祖母、外祖母的指尖持续流淌出无边棉布？……⑥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