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第一次游越南，走马观花，除了对陌生的热带草木和奇异的山水风光好奇，另外感兴趣的就是沿途欣赏和选购各式各样的红木工艺品。旅游团所到的北越各地，这种小店和摊档最多，其中从日用的筷子、筷盒、茶具、果盘、鞋拔，到专供陈设的花瓶、佛像、关公像、动物肖形、挂件，还有种类繁多的女用箧笥，大至珠宝手饰匣柜，中至化妆品盒，小至镜盒梳子，琳琅满目，令人美不胜收。它们的质地有楠木、檀木、花梨、酸枝、乌木等，少许品种涂以髹漆，余则任其红、黄、黑或泛白木茬色的自然纹理打磨裸露，别有一种雅致素朴之美。如今越南也大力开发旅游产业，这富有民族特色的木雕产品，便成了东道主向四方游客特别炫耀的一颗明珠。

　　我留心看了一路，觉得越南人至今仍注重保持自己的民族传统，那形形色色的木雕，现代式样和变形艺术风格的工艺品为数不多。我有意寻觅类似于中国人喜爱的诸如文房四宝的摆件，看到有置古董和瓶插的几与墩、多宝格、笔筒、印章盒、葫芦。这些器物的表面不少镶以贝雕，有龙凤、花草、波纹，构图讲究对称，纹路走势流利飞动，和越南各地寺庙道观屋脊上饰物多有尖锐的角一致，别有一番峭拔高古的意蕴。那精巧的印章盒是秋叶形状，本色酱黄泛红，轻轻打开，里面有一对红檀章料，一边小小的间隔，显然是让主人填印泥用的。而多宝格与笔筒一如中国式样，大者高可逾尺，小的似口杯。笔筒取材不同，有净面，有浮雕，我顺手将一个刻有立体喜鹊登枝的半大笔筒取过来摩挲鉴赏，年届不惑的女老板正在柜台上专注地学习越汉文对照的口语教材，抬头开价人民币400元。说实话，我无心买下这种国内亦有的大路货。

　　一路东张西望看过去，独自心里纳闷，这么多的红木品种，为什么总不见中国读书人常用做摆设的砚台盒和纸镇？纸镇再简单不过，取原木分裁即可，红木制品极沉手古雅，国人最喜欢在读书写毛笔字时把玩和使用。然而几日下来竟踏遍铁鞋无觅处！

　　越南分明是受中国文化浸淫深入的国家，随处可见寺庙和祠堂依民居而林立，每一处庙堂的山门和大殿以及门额上，皆以中文撰匾牌和对联。首都河内市中心的“还剑湖”，同龟塔相对北面有岛，岛上建着和文庙齐名的“玉山寺”，寺门两边就分别绘着河出图、洛出书的彩色壁画，而一桥飞跨，连接起建在湖畔临闹市大街的山门，门联由肥厚的汉文墨笔行书撰写：

　　临水登山一路渐入佳境

　　寻游访古此中无限风光

　　后一夜我们团队宿海防市内的石油宾馆，宾馆的楼舍和名为“华岩兴寺”的庙宇仅一墙之隔，而庙又连着一片墓园，四周皆为民居。同行中有某县教育局的何先生，他早起入寺采风，回来告诉我，越南人墓前的碑文，一律是汉字撰刻。但是，为什么红木文玩中没有纸镇砚台盒呢？

　　彳前行，不知不觉我们已来到夜市最热闹的地段了，有的店铺和摊档前，染了黄头发的小伙子和女孩用中文大声吆喝着揽客。这时，我看见一件别致且古怪的玩意儿，一个可以活动折叠的架子，有金属轴子为枢纽，伸展开来，支起尺余宽的一副挡板，倾斜的角度任后面的木格子自由调适。莫非是台历架？市声嘈杂中一时看不明白。忍不住问那摊主，骄傲的姑娘将斜挎在前面的坤包朝旁边稍拨一下，用手扬起那物件，一字一顿地回答说：“是读书台！”我接过来摆弄半天，原来那块朝后仰的挡板是用做书本摊开来的依靠，前面还会翻起一条木尺状的小板将书本固定夹起。想来这好玩的东西用以夹乐谱也不差，只不过缺少落地的支柄。

　　始终找不见纸镇和砚台盒，求索中却意外发现这精巧的读书台，令我无比兴奋。翻来覆去细打量，觉得它无疑是多种文玩中的尤物和翘楚。看上去虽然是机制加手工的双料产品，色红坚实光亮且格式规整，古色古香；宽大的挡板上镶嵌着繁复的荷花贝雕图案，或是阳刻的并蒂莲，又显高雅华丽。摊主报价160元。我下意识地朝前走去，企图另有发现，不料别的人都硬要300元一个。走过很远了，我心生悔意，觉得当断不断，反而错失良机，但又不好意思再转回去。竟是建丽女士毅然回头去，花120元为我买了回来。好玩归好玩，但它终究只是个雅致的摆设，倘若时光倒驶，古代头戴巾的士子用它来读绵软的线装书既合适又风雅，于今日的硬纸书，动辄厚厚的数百页，怎么也是无法使用的。

　　文玩是现代人对古物的怀旧与模仿。那么说越南人也曾读线装书吗？北越在历史上曾被纳入秦汉的版图。史书记载，汉平帝时代交趾郡的太守锡光，是第一个把汉文传入越南的封疆大吏。汉朝和唐朝，先后有四位知名的越南书生，分别是张重、李进、李琴和姜公甫，相继到中国内地学习深造。尤其是首开越南学生留中华先河的张重，远在印度高僧白马驮经西来的同时，在汉明帝一朝，便跋山涉水，不远千里到东汉的首都洛阳求学，业成之后获授金城（今甘肃省辖）太守。越南人广泛接受中国文化，儒道释三宗是至今民众普遍的信仰。直到18世纪，一位名叫罗德的法国传教士，协助越南统治者把越语用拉丁文形式翻译成罗马拼音字样推广开来，从而割断了同中国的文化脐带。汉文语境随着政治社会制度的变迁已风流云散，汉字作为宗教信仰的符号，如今仍保留在祭司和庙祝这一文化阶层中，他们在广大的越南城乡，用墨笔书写汉字的对联和碑文。

　　好比文人对于社会，有人说是中药方剂里的一味甘草，我想也类似美丽而不结果实的树花；文玩对于生活，没有实用价值，只是情趣的表现和理想的美妙装点，完全和现实实用对号就俗的驴头不对马嘴了。在越南发现红木读书台，令我生出许多遐想。⑥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