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印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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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3年11月14日07:12 大江网-江西日报 |
记忆里有许多东西并不真切,随着岁月的移走和消散,它们或者被沉埋,或者变形甚至变味,还有的被风化为碎片。 但沉埋的东西偶尔又会闪现出来,如泛起的沉渣;而变形的部分恐怕永远得不到复原;还有那风化了的,时间的手指是否会收集它凌乱的碎影…… 我正式“参加工作”时刚十六岁,正是心灵开始成长,而又懵懂不谙世事的年纪。我的第一个工作岗位是农场地处偏远的一个水稻生产队。生产队没有电,离大队部有4公里远,平时职工买一斤盐、一斤酱油都得来回走上一个多小时。一条简易的拖拉机道,晴天满是灰尘,下雨两脚泥泞,我去的时候,背着背包,跟在送我们前往报到的大队指导员身后,一直走到汗流浃背,才算看到那两排简易的房舍。 两个多月后,春插开始了。二十几个男女职工,担负着两百多亩水田的耕种任务。队长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又有着评比的压力,每天半夜两点就敲钟上班,中午休息个把小时,到晚上8点才让大家收工。“双抢”更是如此,每天两头不见亮地下田,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充分地感受到夏季太阳逐渐升起时气温的每一点变化,并尽情观察了晚霞由日暮初生、缤纷衍化直到消失殆尽的每一个细节。 收完了晚稻,农活稍微轻松一点,有一段时间是铲除田埂上的杂草、清理水沟,队长不在旁边时,中间休息的时间也可长一点。这里的职工成分复杂,有本地农民转变了身份的,有从安徽、江苏等地逃荒而来的,还有身份不明,但因劳力紧缺而留下做临时工的。职工们此时惟一的乐趣是相互用荤话打趣,他们在这方面的智慧永远用不完。而我,无法从精神上和他们融合到一起,只能在一边默默无语。就是在那样的时刻,那些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吸引了我的目光。 野菊花其实一点不起眼,茎短而细,花瓣小而碎,它就生长在杂草丛中,未开花时与杂草毫无二致。但此刻,炎热的夏季刚过不久,它们就次第开花了,没多少日子,它们将自己弱小的身姿铺满沟沟壑壑,坡坡坎坎,那广袤而起伏的丘陵,便染上了一层金黄。 那时我的性格沉默而封闭,对外界的感觉近于麻木,也许正是这样的状态,才帮助我度过了那一段难以回首的岁月。但我对于眼前大片的野菊花,却无缘由地敞开了心灵。我看见它们被风吹弄,起伏不定的身姿,像是在阳光下恣情舞蹈,而那激荡跳跃的金黄色,就像无数畅飞的音符,汇聚在我耳边,幻化成一股股喧腾的歌浪。 我是在那时,第一次看见生活中的一些真实细节:冬天一双光脚穿着尽是豁口的套鞋上山放牛的孩子;手持镰刀艰难地挺着肚子朝火热的农田走去的孕妇;经常爆发无明火并疯狂地用鞭子将牛背抽得鲜血淋漓的农工;颤抖着握起笔,在被扣得领不到一分钱的工资单上签名的粗糙的手…… 由于住房紧张,队里让一位比我们年长五六岁的青年和我们住一起。青年人脸型端正,皮肤光润,身型标准,放在今天,绝对是位帅哥,可当时,却因不会讲本地方言,又不会农活,很受农工们的歧视。看得出,他对农民的语言和交流方式明显不适应。对于他的来历,似乎谁也不甚分明。平日他一脸忧郁,对平白遭来的谩骂和指责总是无言承受,但在一个人的时候,却会经常发出“嘿嘿”的笑声,同时流泄出让人费解的眼神。我有几次甚至在半夜也听见他抑制不住的冷笑声。他看出我们当中的人对他的轻视和敌意,从不开口和我们说话。直到分配到这儿的学生想尽各种办法相继走人,只剩下我和他同住一室的时候,他开始解除心理的戒备。白天,他仍是一脸忧郁、冷漠甚至有些呆板地去上工,到了晚上,躺在被子里,他开始讲话,讲的是一些莫测高深的哲学问题。我发现,他的记忆非常好,他给我背据说是孙中山先生写的《建国方略》,他背大量的古诗词,他背曹操的《求贤令》,他甚至能背下《红楼梦》和《三国演义》里的许多章节。我不知道,他是在哪儿读到这么些已被当作“四旧”烧为灰烬的东西的?当然,他也背诵黄巢那充满杀气的《菊花诗》。 “昨日登高罢,今朝又举觞。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这是后来读到的李白的诗。李白在两度遭受人生的重大磨难,志挫力衰后,给后人留下这首充满忧戚和悲凉的诗歌。也许我对菊花的认识和对那青年内心世界的认识恰从同一个季节开始,所以只要一想起李白这首诗,就会想到我们在漆黑的夜里交谈的那些日子。当然,那时主要是他说话,而我在听。我那时还从未接触过中国古典文学和哲学,根本无法与他进行对话,但我却无法拒绝倾听。 以后回到城市,特意到公园去看菊花展览。花展上的那些菊花,花瓣硕大,造型奇特,品种繁多,奇香扑鼻,让人赞叹不已,对比起来,从前开在乡间丘陵里的野菊花们则逊色得多,不仅造型平淡,外貌平庸,连香气也难以闻见。只是,它们任牛践人踏,露降霜摧,却尽情地长,顽强地开,年复一年,就像春天铲不尽、烧不完的野草。我想起那青年,想起那时记得的所有生活细节,我惊奇,所有那些近乎在地火中熬煎的日子,居然都无法磨灭人们挣扎着生存下去的欲望。 中国人对菊花的最高品鉴是陶渊明式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所谓“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但我对菊花的印象却从那微贱的生活底层开始,所以体味到的不是菊花那萧散简远,凌霜傲物的风格,反倒是忍辱含垢,负重潜行的意象。 无论是对中国还是对中国人而言,那充满悲剧的历史已经落幕,生活正展开全新的意境。但菊花的碎影沉淀在我的记忆里,能使我对今天的时代怀抱加倍的感激。 (江西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