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勤

　　一块写着“多雾区”的木牌，矗立在那儿，过去不是每次都能看到它的，而现在不是了。每次，我是说每次，我都不容置疑地会看到它，它在风中纹丝不动，后边是一泻而下的天空。其实，那木牌还未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的时候，一大片泛着紫色的雾气，就已经漫过来了———

　　一个神秘的多雾区，在空旷的大平原上像一座古堡，尤其是冬季，雾气浓郁，黑影幢幢，太阳出来都不会消散。由此，多雾区除了是一个行车的危险区域之外，也成为了一片被我屡次凝望的景致。很长时间以来，它只是一片景致，一片平淡无奇的你路过它即刻就会将它忘记的景致。其实，忘记有多么好，之后你的内心就像不曾见过它一样空无一物。空无一物是一个怎样的概念？就是说在这样的时间段内，不要有快乐，也不要有不快乐，在高速公路上一定是这样的，最好什么也不要有，什么都不要发生。

　　去年秋天的一个星期日，我的朋友跟几个同学外出办事，他坐在副驾驶位上，没有系安全带，汽车行驶到多雾区出了事，朋友从破碎的车窗中被甩了出去，当场死亡。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晕了，眼前一片漆黑。我心里反复出现的一句话就是：多雾！

　　一旦黑夜来临，我便想到了朋友，但想不清楚他的脸形，他的眼睛，却想起来了有一个冬日的晚上，我们很无聊，然后去喝酒。那个他喜欢的女孩，出现了一下，就消失了，窗外的树摇着，树枝很黑，我记得他问我，最近怎么样？我说，还是老样子，写作、睡觉、跑邮局，有几十块钱的稿费就高兴。接着我问他，你怎么样？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坐下，说，我很、很好呀……

　　我们居住的平原城市，没有河流湖泊，哪来那么多的雾呢？后来，我每次乘车经过那儿，都不禁问司机，“为什么会有多雾区？”他们回答：“湿度大。”我又问：“为什么湿度大，周围又没有水？”他们笑笑，回头瞟我一眼，便不再理睬我。我想，对于这个问题他们也是无法说清楚的。一大片干燥的土地上，种植着玉米和耐旱的杨树。在多雾区范围里面的庄稼和树，会很滋润，还是会很憋闷的？但不管是怎样的情形，每年玉米依然被播种到雾气下面的泥土里，它们也照样在其笼罩中坚韧地生长着，而玉米旁高速公路上的汽车们照样穿云破雾般地奔驰不已。一片多雾的土地与公路交叉，便与许多人生交会一处。可过去我却对此十分漠然，我想许多人都会跟我一样，对一个木牌并不感觉什么，真到你的生活圈子里面有人出了事。

　　屋子里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寻找着那个木牌的，不由自主地会寻找它，像寻找那个早逝朋友的幽灵。我闭着眼睛，于是就看见了内心，里面有一条公路和一个木牌，它们显得很模糊，又很浓郁，它们的质地不那么坚硬，像海绵之类的东西在暗处摇摆。我忽然意识到，它们本来是不在我心里面的，而现在在了，一个瞬间它们就在了，也就永远地挥之不去了。大约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才得以认真地想，彻夜地想。人生无常，有多少意外会袭击得我们痛不欲生，还有多少故事随风飘散了，我们一点都不知道，有多少故事仍会继续发生，我们仍然不会知道……可如果被你知道了许多，一般情况下，那便是带给你痛苦的一件事情。

　　大平原多么空旷，由于多雾区，我的心里像有了飘动的落叶，它们牵扯着我的想象与怀念，即便汽车已驶离了那个地带，我还会回过头去。一大片细密而乌白的气团，其实极为诱人，它所处的位置从不改变，它周边光斑四溅，尘埃不染。它发出一种涌动的声音，像我的情感的涌动。它静静地飘在那里，又飘不出去，像爱情一样。